第六章：红楼小宴

        情况虽然糟糕，许大娘子却不忘苦中作乐，脸上依旧都是笑意。“罢了，罢了。先就请姑娘们将就一晚，一会儿早早睡下罢。等明儿我早起了，去领事那里取就是啦。”话音才落，远远听外面一阵马蹄声响。

        这是才来的第一天，又是这样晚了，谁会来呢？一起出门去看。果然见四五辆马车向着小红楼来了。车是好车，马也是好马，可见里面人的身份不凡。许大娘子伸着脖子，不确定地说，“可能是马公公吧？”带着我两个出门等着。

        过了一会子，头辆马车在门前停下。帘子一动，一位袖着手的青衣中年男子下了车，问道：“您二位就是金姑娘和顾姑娘么？”我们答应了，那青衣笑着行了个礼，“这就没错了！二位好福气，今儿几位爷都来看你们啦。快迎接着！”说话间，那后面的车马也都到了，依次下来几个老爷，细看，竟然是昨日那几位。

        我呆呆看着他们，匆忙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许大娘子在背后急喊道，“姑娘见了几老爷，还不快问安？”

        我这才跟着上前行礼。许大娘子说一声，我便跟着说一声：“问郭爷的安，问二爷的安，问三爷的安。”“郭爷”就是那个舞刀的将军……“二爷”就是那个抱马头的男子，“三爷”就是那个胡子特别漂亮的美髯公……

        低头一个一个问过，终于走到另一个人面前。珍珠口快，不留神抢了许大娘子的先，道，“问四爷的安。”

        几位爷顿时轰然大笑。许大娘子忙道：“姑娘快不要乱说话！这是咱们家林公子。”珍珠只好红着脸小声跟着我和大娘又说了遍：“问林公子的安。”一一问候完毕，鼓起勇气微微抬起头，看见“林公子”正笑吟吟地望着我。眼神和昨天的一模一样。

        一紧张，不知不觉又低了头。

        三爷见了，说：“金姑娘又低了头了，却是在想些什么呢？”二爷呵呵笑道，“我猜是想起卫公子了。”扭身对旁边人说，“他人呢？怎么还不到？”我立刻也像珍珠一样，红了脸。正不知道要说什么，远道上一声马响，卫公子骑着他的四蹄踏雪，竟然也来了。二爷笑道：“这才是真卫公子来了。”

        冲着卫公子大喊，“老四，老四，两位姑娘正惦记你呢。”

        我简直无地自容，头越发低了。

        许大娘子忙岔开话题，请爷们进了院子。落座之后，本该我们奉茶。屋子里却没热水。许大娘子便起身要去烧。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二爷欠身制止道：“难道要劳动大娘不成？”挥手叫来方才那个青衣，吩咐，“快去命人烧茶来。”

        那人答应着正要去，许大娘子想了一想，笑道：“也不必劳动二爷的人。我才想起来了，我们这其实不曾备茶。”大爷板着脸呆了一会，道：“不是说好请林公子喝酒么？怎么到这个鬼地方来？水又没水，茶又没茶的！像什么话！”

        不等几位爷回话，林公子笑道：“郭爷不要怪他们。本来大家是说，要到列锦苑去。是我不肯，一定来要见金姑娘。大家才随我来的。”几位爷便都向我看。

        我脸上立刻又烧得不像话，浑身都不自在了。简直搞不清楚自己的魅力为何能一下子变得如此巨大。

        这府上……应该不缺姑娘吧？

        “一样都是从苏州请来的姑娘，怎么单单委屈了这两位？快数清了屋里头都缺什么，我这就让人取了送来。”林公子吩咐着许大娘子，眼睛却还是看着我。大娘子听见公子吩咐，不消说，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就出门找人交代去了。这下可好了，我和珍珠两个顿时更加孤立无援，被剩在老爷们当中，更加无措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郭爷咳了一声，“你两个会唱戏么？”

        我和珍珠还未说话，大家已经哄一声全笑了。二爷道：“郭爷问戏，这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了。”郭爷道：“难道听戏这种事情，也要分出高低贵贱来？说之乎者也的人能听，我这舞大刀的粗人，就不能听么？”

        “能听，能听！”几位爷纷纷说。

        三爷笑着说，“那就唱一个张君瑞害相思，草桥店梦莺莺吧。”

        几位笑得更厉害了。

        一个说：“唱个《凤求凰》吧。”

        一个说：“唱个《怜香伴》吧。”

        郭爷丝毫不肯笑，“我就是听不得这样的调子。怎样？早知道不来了。”三爷这才收了笑，道：“兄弟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俗话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十个指头伸出来，也不一般齐的。上马打仗，将军自然无人能敌。至于这流行戏文，歌舞宴乐，”转头去看林公子，“可还是要跟我们一块，多请教林公子呢。”林公子摆摆手，“也不过随便听听看看罢了。”

        我想自己就傀儡一样一动不动地，实在不好，脱口说：“那就唱个《怜香伴》吧。”

        说完想起里面的戏白。

        笺云道：“我们要与寻常的结盟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语花道：“来世为同胞姊妹何如？”笺云道：“不好，难道我们两个来世都作女子不成？”语花道：“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如何？”笺云依旧不依：“我和你来生做了夫妻罢！”

        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刚才不过是爷们取笑之语，果真唱了，不好意思的倒是我和珍珠两个了。果然林公子盯我一眼，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个情深至此。好吧，那就唱吧。”

        我和珍珠彼此看了又看，这么多人瞧着，怎么也张不开口。

        愣了一会，郭爷忽然开口，道：“能唱弋阳梆子不能？”

        几位爷就又笑起来。郭爷恼了：“我本是个粗人！听不惯这些咿咿呀呀的强调！你们还偏要摁住牛头强灌水，赚我来受这等洋罪！”三爷笑道：“这话错了。如今你我已得了天下，正是该尽情快活的时候。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遭洋罪？”

        二爷听了，更是笑得厉害，“这才不是洋罪哩。上次砍自鸣钟才是洋罪哩。”林公子也微笑了：“这笑话儿我倒没听过。快说来听听看。”三爷道：“公子是还不知道哩。前段日子，殿下特意赏了西洋进贡的自鸣钟，给郭爷摆着。谁知道，那自鸣钟也欺负人，到了郭爷手里，竟然不鸣了。郭爷拿了大刀，就把钟卸了。后来才知道，那钟贵可是贵重的的很。惹得他心疼了好几天。你们说，好不好笑?”一边说，一边故意不笑。

        在座的早已经笑成一片。郭爷道：“你们不要看不起粗人，不是我一刀一个，从东北一路砍过来，哪有你们在这儿享受的份儿？”

        二爷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咱们殿下自小就臂力过人，十七岁时就中了武状元。二十岁上，又在几万兵中救出老太爷。英勇神武。可是字也好，诗文也好，又能吹笛，又能弄箫，更是风流儒雅。平时在浦里，女弟子们有地方唱得不对，还要小心去请教哩。可见文武全才还是有的。”

        郭爷道：“快不要说了。世上能像殿下的，能有几个？这几天受你们这班人怂恿，已经听了好几天的戏！简直难受死了。以后再不来了。我若是长刀短笛都玩得好，殿下只有我郭壮图一个不就够了？还要你们做甚？”林公子在一边笑道：“如今眼瞅着像王爷的，身边就有一个。你们却忘了呀。众人便把目光都放在沉默不语的卫公子身上。就又不约而同，称赞起卫公子来。

        不一会，一旁有人悄悄示意，说是茶来了。许大娘子便示意我和珍珠上前奉茶。几位老爷一一接了，各自喝起来。郭爷是个粗犷的大汉，如今捏着小小的白瓷茶盅，又别扭，又可笑。等到喝时，咕咚一声，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尽数倒进喉咙。半点茶味都没品到，茶盅早已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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