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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日铸雪芽

        第八天一大早,麟公子府里来传话,说公子后晌午要带人来喝茶。

        于是,日头过了最高处后,果见两个青衣小厮挑着担子到了门前。个个风尘仆仆,面如浅春的桃花。担子上担的是很精致的竹箱子。一个里头放几个青叶红泥封着的小瓮,。另一个里面则放着金提盒、提炉、备具盒等等东西。“品茗”是熟烂精细的雅士生活的缩影。苏州便最是这种生活的生发地。

        教我画画儿的师傅就是个绝好的例子……他是个典型的茶狂、茶魔、茶疯子。年纪不小,子孙却不旺,住的地方很寒素,茶室却很奢侈。这位老师傅有一条极其发达儿敏锐的舌头。长日漫漫,几个女弟子时常在学画之余陪这老先生饮茶。有一次我们还做了考官,定下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要他盲品。靠着多年喝茶喝出来的一条好舌头,在我轮番的刁难下,他竟不负众望,辨认出三十种名茶的产地。

        “歌儿,你来尝尝看,这茶是不是惠泉水泡的?……这一杯呢?”得了水之后,他还常常会故意刁难我。我不是他那样嗜茶如命的人,也没有那么精细的舌头,所以答案往往是错的。老人家便叹息一阵,说些今不如古的话,继而不厌其烦地给我灌输他辨认各处泉水的经验,年轻的时候他一定是个风流有趣的佳公子;我知道他是走着走着,把得意的往事都弄丢了,知道他的每一套茶具,其实都不是茶具,而是例数往昔的记忆珠。知道这从小的乐趣,是他高贵风雅灵魂的唯一的凭证,知道这至死方休的爱好是他生命的寄寓,知道他这被时事摧折的心,其实早就没了生气。

        ……他以前每隔三年,都要收了游荡山水的放逸之心,进京赶考。前朝灭亡以后,他却不肯让儿子再读书了。除却画画之外,他还痴迷写明史。他从来不肯给别人看,因为他说,“这是我一个人的明史”。所以除了他本人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上面记载着怎样的往事,连他的妻子和儿女都不知道。一次喝茶喝到心醉神伤,他忽然神秘一笑,悄悄告诉我,这书……将是他最心爱的陪葬品。……

        往事如花,但分明已零落成泥。……

        麟公子马上就要来了,他送来的好泉水,我还没有收下,却又重温了一次明朝遗老内心深处的一缕茶香。哦,可是,对不起,这是清朝,是繁华盛世。人生应该是新鲜,绚烂,闪闪发光的。

        茗器当前,我和珍珠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都从心里生出了些小小的起伏,如同老友小别,乍见重逢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欢喜。“这不会是惠山泉的水吧?”小厮行了个礼,擦了汗。过了会儿,道,“回姑娘,没那么远,是咱们商山古寺里的井华水”。清晨第一汲,是为井华水。想要喝上这样的一口水,其实也是不易。

        “那你们可是辛苦。”我说。小厮道,“可不是,我们几个昨天中午就出发,晚上又掏了两遍井水。一宿没睡,第二天太阳一出,才打了这水。”另一个听了,叹道,“累死了。也不知道这水怎么与众不同了。要我说,就咱们府里的井水,也甜的很。”许大娘子听见我们闲话,走出来对那小哥儿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口泉水,清澈空明,又微微有些甜味。你们打得这头一汲的水,更是不得了。”那小厮听完,叹了一声:“什么好水?我们两个喝着它,吃了两顿冷馒头。并不觉得怎么有什么妙处。”许大娘子摆摆手,笑道:“这儿爷们都没来,就由着你们胡说吧。就凭你们的舌头,能喝出什么来?”说完走了。小厮一口气撒到我和珍珠身上,“我们命贱,天生就该是牛马,成不成?姐姐把这水收了。一会儿好好伺候着吧。”珍珠听了,皱了眉头道,“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你说话太难听啦。”小厮冷笑一声:“姑娘可真是比水还洁净!这种事儿原来做的,说不得呀。”珍珠几乎要被他气炸了。

        唉唉,喝茶本是一件高雅的事,如今还没开始,就琐碎起来了。

        然而毕竟“妙绝惠山水,相传陆羽开。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这麟公子千辛万苦,弄了这样一捧好水来,也算是个中有情人了。我们便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捧了水,放进屋子里。想到一会儿又要小心伺候各位将军公子,我心里不由跳了几跳。心中暗道,“上次是喝酒,这次是品茶。总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不成样子了。”一面想,一面把香橼、荆西壶、成宣窑磁的茶盅等等摆出来。正收拾着,想起我那个爱喝茶的师傅,“每逢好茶,必点好香”的规矩,便叫珍珠点香。

        不一会儿满屋子透出一股清香之气。虽然香,却不甜腻,我深深吸了口气,问了句:“这香是哪儿来的?”珍珠道,“有天绿娘子差人送来给我们的。一直留着,没舍得点。”我道,“真是好香啊。”说完就继续忙起来了。心里想道:果然是王府,什么东西都是好的。

        又准备了一会子,主人们才算是到了。麟公子不消说是走在头里的,今儿没穿那件惹眼的白狐裘,但手里却多了个和田玉的玩意儿。卫公子依旧是沉默的,稳步走在后头。身上的佩玉一边走,发出玎玲的细碎的声响。一个华美富贵,一个温润如玉。在碧天白云下,翩翩走在一起,真是一幅绝美的中国画。

        两个画中人跨过门槛,不约而同向两边一让,道一声:“请!”郭爷、二爷、三爷也就紧跟其后,依次到了屋子里。一行人寒暄落座。“怎么着,上次喝酒,今儿改喝茶了?”郭爷说。三爷依旧爱摸胡子,“听说麟公子这几天得了好茶,所以特意叫咱们来尝尝。”郭爷一挥袖子,不以为然道了声:“茶有什么好尝的?还要专门上这儿来尝?那咱们今天就畅饮一吧。喝不饱就不回去了。”麟公子、卫公子一笑,“不对。咱们今儿可不光是喝茶。您忘了,还要读书的!”郭爷一皱眉,道:“没忘。是来谈书补课的。王爷过两天,要问史记的事。唉,要我说,一个阉人的书,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麟公子一笑:“爷既然如此说,果然今儿是来对了。要是王爷面前,也如此说,就不好了?……

        我一边悄悄听着,一边手下布置起来。取了茶叶正要投,麟公子伸手又向另一个素色瓷器里取了些上好的茉莉,放置在茶叶中混合了。道:“等水热,一并煎成热汤。”

        目光依旧雪一般亮。

        我照他说的做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嘱咐说,“取个敞口的瓷瓯盛了。等茶汤冷了,取滚汤冲了。”我又依言做了。不一会儿清香飘散。茶汤如同新鲜的竹笋才被拨开的嫩绿,清澈透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色泽和气味的美:简直不是茶,是精美的艺术品。

        我等火候到了,一一斟了茶。珍珠就上前,依次送至各位爷面前。郭爷使劲儿闻了闻,道了声:“好!”各位爷也捧起各自抿了一口。三爷道:“这是什么茶?有如此香气?”麟公子正要说话,卫公子道:“麟公子先别公布,我来猜猜。”

        微微仰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是日铸雪芽吗?”麟公子拍手称赞道:“卫公子好舌头。的确是日铸雪芽。不够这可不光是雪芽茶,还是其中的极品——兰雪茶。”卫公子点头道:“不错。果然好茶。不过好茶总也该要好水呀。”颔首蹙眉,道:“怎么用的还是王府平常吃的井水呢?”麟公子颇得意,“四爷错了。这正是商山老泉的井华水。我昨儿派了人特意上山去的。今儿中午才送到府上的。”四爷愣了愣,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哦,是我没喝出来。”于是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清谈。

        郭爷以前自然是不曾读过什么史记。不过是几位爷一边讨论,一边给他讲上几句。细听,原是《秦本纪》和《始皇本纪》两篇。好不容易讲完了,大家请郭爷说说看法。郭爷想了想道:“你说,那秦始皇收了天下兵器,铸成的十二铜人,现在在哪儿?”大家哄然道:“真是岂有此理!王爷让我们读这个,是要体会太史公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苦心,不是用来猎奇的。”郭爷叹了口气,将史记一扔,道:“那我们还是喝茶吧。”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一声报,说,“马公公来了”。话未说完,已听见公公的脚步。因公公在府里德高望重,几位爷素来也都敬他,大家便都起立问安。

        马公公见了这一屋子爷,一惊。“几位爷怎么都在这里?”

        麟公子便道,“过几天王爷要和我们谈书。兄弟几个聚在一起温习温习功课。”又说,“公公竟然来了,也尝尝我的茶。”亲手给马公公泡了一杯捧过来。公公告了谢,品了品,道:“不错,是日铸雪芽。”

        “不光这样吧?”麟公子凑来道,“这水怎么样呢?”

        公公重复了下麟公子的话,“这水怎么样呢?”几位爷道,“公公,这是今儿才打的井华水。”公公便又喝了一口道,“我是个粗人!这个就喝不出来了。但就知道好喝而已。”几位笑道,“若公公还是粗人,这世界上就没有精细人啦。麟公子若有所思,“奇怪了,怎么今儿两个喝茶高手都喝不出井华水来?”

        一拍桌子,吩咐外头人,“叫一个取水的家伙过来。”?不一会,方才那小厮诚惶诚恐地过来。也不敢跟人问好,也不敢抬头看人,两条腿筛糠一样抖着。“今儿你们取得水是什么水?”麟公子冷眼看他一会儿,问。小厮不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麟公子又问了一声。那小厮立刻瘫在地上,一五一十说了实话:原来这水果真不是什么井华水,而就是从王府平常井里打来的。两个人本是辛辛苦苦,上山打了真正的井华水的。想不到刚才过来时,一不留神,弄洒了一罐。怕罚,就商量起来。一个说,”水和水能有多大差别?咱们就偷偷用了府里的好井水,爷们也未必能尝得出来。”撺掇起另外一个的偷梁换柱之心。两个人真就悄悄打了井水,送了过来。只是,“真没想到两位爷的舌头这样细,竟真分辨出来了。”麟公子听完,呆了半晌,气得脸上发白,就要叫人把那小厮打死。一时之间,喝茶品茗的气氛被苦苦哀求的声音破坏殆尽。最后实在闹得不像话,马公公站起来说,“我看,这孩子就饶了他这回吧。”麟公子道,“公公的面子按说我是该给。可这欺瞒主子的事儿,饶了他这一回,就不知道谁还有下一回呢。我以后还怎么让府里头的人服气?”非要打死不可。马公公手向上一指,道,“爷打死个人不要紧。老奴什么身份地位?本也不该拦着。可这不是平常地方。真要死了人,看腌臜了福金的经书。”

        刚才还急怒攻心的麟公子听见这话,一下子平静下来。敛容对下人道:“你们拖了他下去吧。”回身对公公行了个礼,道:“亏得公公提醒。”马公公笑道,“你快三十的人了,还年幼无知?不过是与人宽容些好。”停了一会,马公公又道,“这个地方,以后诸位还是少来。要我说,竟是不来的好。近华浦里的姑娘多的是,各位何必瓜田李下,惹王爷这块心病呢?万一这抄经祈福的事不灵,知道怪罪在身上呢?”

        几位爷都敛容称是,神色都有几分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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