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珍珠和卫公子两个人聊起天来，我心里只有更酸。根本就听不清珍珠答了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除了寂寥难受之外，只觉得自己多余的很。正不知自己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小王爷恰好结束了一个人的参观，从门扇旁边露出一张欢乐的脸。这回卫公子不淡定了，直立起来道，“熊儿为什么在这儿？”小王爷眨了眨眼，瞄瞄荷包，直直瞪着眼睛对方，“那姐夫为什么又在这儿啦？”孩子气里透着些王子气，王子气里透着些无赖气，无赖气里透着些世故气，世故气里又透着些孩子气，歪缠在一起，共同构成这句话的语气。

        卫公子简直无法招架。转过来对许大娘子道，“王小爷怎么会在这里？娘子是王府的老人了，怎么这么大胆？今儿是接了王爷的令，还是王妃的令？竟让他来了！这就不怕马公公怪罪你了？”许大娘子是个真正无辜的人，正在给卫公子奉茶，突见小王爷，又被卫公子色厉内荏吓了一通，手指一颤，一碗茶便泼飞出去，不偏不倚，正溅到小王爷的手背。

        小王爷猝不及防，一点也没躲开，被热茶一烫，跳着脚“哎哟”起来。

        许大娘子吓得嘴唇都哆嗦，恨不得这杯茶是泼在自己身上，忙捧了小王爷的手看。一时间指着我们，又是要凉水，又是要帕子，又是要药膏的。小王爷却偏不给她看，气呼呼地道，“你这大娘！看见卫公子就一脸殷勤，看见我却这幅模样！故意要烫死我！我走了！”

        说完，墩着一张脸，迈开步子就出去了。

        云书见主子说走就走，做了个揖，也就走了。许大娘子被这么一闹，坐也不是，追也不是，脸上心里都是怕。为难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胆战心惊地去追小王爷了。

        一时间，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仿佛少了小王爷一个，就少了千军万马似的。珍珠向外头瞧瞧，?“倒是我们害了许大娘子了。早知道这么着，说什么不带小王爷来了。现在索性还烫了他这么一下子，要怎么才好？”

        于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四爷也就都知道了。自然而然，连带着我奋不顾身抓猴子的事情，也知道了。我脸上一红，去看卫公子。公子也怔住，眼光就直直落在我头上。良久，开口应道：“放心吧。小王爷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一会儿就好了。……我家里还有些百宝油，治烫伤有奇效，抹上立刻就不疼了，待会子送些给那孩子就是。”

        珍珠歪头一笑，“那，小王爷到这儿来的事，您也不能和王妃说的！”

        卫公子道：“这个自然。况且本是小王爷顽皮，怨不得许大娘子，是我一时间孟浪，说错了话。等许大娘子回来时，还要烦劳姑娘替我陪个不是，宽慰宽慰她老人家才对。”珍珠兀自歪着头笑，双目盈盈，娇俏动人，“既如此，看在你早早给我送赏的情分上，我一会儿劝慰许大娘子便是。”又说，“倒是想不到卫公子今儿来看望”，又说，“竟然还赏了那么多银子”，又说，“怎么谢才好呢。”

        卫公子听说，将翠玉扳指向桌上一扣，身子略略向后一仰，看上去颇享受，过了一会儿，道：“怎么谢呢？”想了会子，道，“你就先唱一段给我饱饱耳福，权当是谢仪好了。”珍珠便屈一屈膝，清唱起来。声音如丝，外头盛开的西府海棠，仿佛就开在她的鬓角边。

        一切都美丽极了。

        只有我是多余的。

        慢慢就唱到“可怜妾身颜色如花，命如一叶”，珍珠才收住歌声。

        卫公子喝了一声彩，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有人来接珍珠了。旁边便就一个小丫头，进去捧了软包，等着珍珠起身。珍珠对卫公子行了个礼，道声“不能再陪”，又说，“卫公子一会可要早些来听戏。”卫公子笑着摇摇头。

        “要是能去，也不这么早就给姑娘喝彩来了。一会还要到王爷跟前忙着，不能去了。”珍

        珠立即说，“戏什么时候不能听？倒是公事要紧。卫公子只不要忘了时常来坐就是了。”卫公子便站起来说，“好。你去吧。我也该带传歌走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人不能明白。

        我一时间，愣住反应不过来：“去哪儿？”卫公子目光雪亮，“怎么这就忘了？不是王爷和你两个说好的，约在碧漪亭里见面么？”我这才想起来：“啊，对，还有这么一件大事等着我呢。”扭头对珍珠道，“哎呀，这怎么办？今日不能听你的’惊梦’了。”珍珠眉毛一挑，呸道，“好了罢！以为我不知道呢。早晌难道是你单独遇见的王爷不成？你怎么那一会儿不说要看珍珠的戏，干脆回绝了王爷？快去快去！”

        想起上午遇见王爷的事情，心里一阵忐忑。一会儿忖摸，“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见我？”一会想，“见了之后，我又要说些什么好呢？”左想右想，觉得小小肉身仿佛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一压，一缕魂儿就从口里被生生压了出去。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勉力扯拽着梦魂回到身子上。?海棠树下，早停了一顶翠生生的青油车，是在等我的。我微微一侧头，瞥一眼卫公子。一时间又心如跑马，“猴子”、“珠簪、“卫公子”等等又在我脑中飞快过了一遍。心事到处，太阳穴上血脉一阵搏动，我便不由自主伸手向头上摸了摸。

        在前头走路的卫公子，这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就回了头。

        我惊得一抖，假装拨弄了两下刘海，生怕他看出我的心思。谁知道只是多虑，那人根本就并未真的留意看我，劈头只丢过来一句，“我说，你真打算坐车么？”

        见我不明所以，他伸手指指天，“别总低头，虽然很好看。”我便这才抬头去看天灵盖上。这才发现漫天都是红彤彤的火烧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因风弹动，任意流转，让人意乱情迷。我深深吸了口清凉纯净的晚风。卫公子向我裙下张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姑娘既然体力强健些，何不随我一起步行上山呢？”

        我一下子又是羞又是恼。这人竟如此轻薄孟浪，这么不管不顾地就看我的脚！还一脸取笑！暗自闹心了半天，嘴上却笨得要命。只是说：“好是好，不过，王爷要等急了，该怎么办？”心里都恨死自己了：干嘛要拒绝呢？难道你不想和卫公子一起多些时间相处么？正埋怨着自己，听见卫公子道：“王爷一整天都在忙着应付钦差大人呢。出门时还特意嘱咐，说今儿特别冷，若是公事一时不能结束时，要我晚一些带你进碧漪亭。所以……”

        他点了一点头，道：“走吧。”

        我想问问那钦差是为何而来的，现在情况如何。终究又没敢。只是把头放得更低了而已。公子早已趁着这功夫吩咐了车夫，大步向前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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