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漪亭。

        我低了头，想起了那一夜所有的秘密。啊，其实，时间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久远，不过就是昨天的事。为了不让钦差发现，王爷和万卷楼上的人，可是费了不少周章的。

        关于这方面的情形，我想我已经是交代过了的：

        王爷之所以要把这件事弄得这样秘密，就是要钦差打心眼儿里相信：作为云南王的吴三桂，真是个一碗水端平的好头领。哪怕是对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兵呢，也是仁至义尽了。

        也许你要问我了，干嘛要费这样的周折呢？

        难道不这样装神弄鬼，遮遮掩掩，上头就不能够体谅他的难处，表扬他的功绩吗？嗯，我不知道怎样表述才能传达好我的意思。但反正后来我明白这个道理了。

        同样的东西，你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和别人赌咒发誓一定要送给你的，你更愿意要哪个？一样的。地方官自己讲出来的政绩，和自己千辛万苦打听出的真相，哪一个更让钦差吴大人相信？自然一定会是后者。可以说，王爷那天晚上千辛万苦，就是为了配合吴钦差的眼线而努力演了一场戏。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第二天吴钦差到了碧漪亭以后，就先提了这件事。

        “哈哈哈。”吴钦差说。

        “哈哈哈。“王爷回答。

        “王爷在西南多年，辛苦的很了。"

        “都是托皇上的福，”王爷说，“况且，毕竟是一片好河山。”

        吴大人道，“陇纳、水西、平乌撒……等等各处，全靠王爷一手平定，如今西南大定，百夷皆服，都是王爷的功劳。这些，朝廷上下都记得王爷的功德。西南若要安定，不可没有王爷您，这已经是朝堂之上的共识了。”

        “不敢，哪里。”王爷说。

        “王爷已这样拼命，还自请裁掉自己忠勇两营部的嫡系家兵，着实不容易的。况且还辞了辞去了云贵总管的植物，把权都让给地方。这个，圣上心里也是念着的。”吴大人念经似的说。

        “哪里，不敢，”王爷深深躬下身子，“不过是尽了臣子的本分。何足道哉？”

        吴大人继续做拍马屁状，“王爷这话说的不对。您分明已经是臣子的表率了。”

        王爷便只好又道了一声，“不敢。”

        “看王爷说哪里话？就比如昨儿晚上的事好了。一个做王爷的，如此体恤一个疯子。这事儿要放别人身上，那就简直不知道如何宣扬才好。王爷却甚是低调。这就殊为难得。依我看，咱也不必瞒着，我今儿回去就写个奏章，把您这一片苦心都说与圣上知道。”

        倒也是不害怕让王爷知道，王府里自有他吴钦差的人。

        或者说，皇上的人。是呀，这还有什么避讳的呢？王爷自己不都说了么？自己和几位驸马爷在教场射个箭，钦差都是要来过问的。猜忌如此，消息灵通亦如此。碧漪亭中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我是实在不知道王爷听了这话，心里到底作何感想，但脸上却是极尽韬光养晦之能事，语调平平地应了声，“不敢。”不敢不敢。王爷做到这个地步，恐怕只有这不敢是最深重的心事了吧。

        “可是，王爷如今已经是亲王了。这次要个什么赏呢？”吴大人摸着胡子说道。

        王爷道，“我已应有尽有，位极人臣，哪里还敢要什么赏赐？多谢吴大人了。上奏折的事，就算了吧。”吴大人道，“那怎么能算了呢？”说完，他老人便哈哈笑了起来。王爷一愣，也就微笑了。没再说什么推辞的话。

        旁人看得糊糊涂涂的，但两个明白人却便在一笑之中，彼此给了彼此一个自以为是的交代——与之对应的，便是几个月后，当皇上的奏折由碧鸡关外送到平西王府中的时候，我的熊儿便在接过圣旨，磕过响头之后，于懵懵懂懂中成了少傅兼太子太傅。

        接下来晚上的大宴宾客更是一个情节拖沓的事件了。

        除了礼节和仪式的繁琐和王府的奢华之外，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好说的。

        我居然侥幸还跟着，不过早不在小王子旁边了——他是自从离开万卷楼就被裹挟到其他地方，换过了数次衣服，就被当成转世小活佛一样供起来的人。不过，我到底为什么会一直跟着到现在呢？我是早已经糊涂了。

        似乎是因为王爷要让我见识见识万卷楼上的好东西，才做的这个决定。可是现在东西都已经看完了，我又该做什么，可却没人告诉我了。好在白天兜了这样一个大圈，竟是渐渐回到近华浦了：如果接下来没人找我，我只需要自己回去罢了——呜，虽然自己要想走回去，还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不过到了最后，我却并不是走回去的。

        因宴席还没结束的时候，卫公子就悄悄派了人找到我，说一会儿在列翠轩后树下等着，“四爷说，要送姑娘回去呢。”我便五味陈杂地按时过了去，等着。

        那时，列翠轩前已是很静了。我在等候中抬头看了看，暗夜星辰并不如往日那样高不可攀，而是密密麻麻地点撒在很低很低的天空上面。

        我在这一片寂静和光华灿烂里，白天的一切繁华、喧闹刹那间都如同晚间的海潮一般退了去，于是心伤和心碎的感觉便一下子如滩上的沙石一般显露了出来。

        原因是已经不必说了的。

        正在发呆，忽然横着伸出一只大手，要来扶我上上马石。

        是卫朴。

        后头跟着他那匹漂亮的大马。那皮毛泛着月光，很是好看，和卫朴皮袍上的狐毛一样好看。抬起头时，发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他，可又觉得此情此景，似乎也不该回避。因此一时之间，有如万年，只觉得针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了。卫朴见我如此，握着我的手忽然用了力。

        我觉得手很疼，但是他却握得很紧，让人想抽却抽不出来。我觉得我猛然之间要哭出来了。那疼痛里混着自己的伤心与不甘，再加上这一天的劳累与疲惫，于是又是一阵头晕。恰在此时，卫公子忽然俯身一携，揽我上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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