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绞尽脑汁都不知道，那个别扭的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突然的“我自己”：身在那个时代、那样背景下的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生长出这样的自我的。我之所以万箭穿心一样难过，不是因为金传歌，而是因为万小邑。

        穿过无意识的暗河，她正和传歌进行着断断续续的对接。

        而这种心情正是这种对接的绝佳体现……换句话说，实在不是旧时代的我不能同意，而是新时代的她不肯点头。……你说，如果没有万小邑，我会不会就欣然接受了这样提议，真的就跟了卫朴了呢？毕竟，这是那个时候可见的最好的归宿……

        ……

        ……

        ……

        ——唉。

        ——那一天在山上，我曾经直截了当地问他：“公子，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卫公子听了这话，像看着小孩子一样看了我半晌，说了声是。

        我就又问他为什么。他郑重其事，想了一会说，“因为你看上去，和别人不太一样”。我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看上去，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想了一想，自己也不能解释。

        如今，距离那一天已过去一千年了。我总算想明白了他的话。

        我觉得他真的是喜欢过我的。正如我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

        我想我身上一定有一种他一直莫名想拥有，却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我想起那时候说，“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男子能和一个女子一生一世么？”

        惹得卫公子一阵大笑：“你这丫头，这样天真！”

        ……

        ……

        他是个好男子，却甘愿一身负重。

        而我平生所厌，就是无畏的负重。

        ……这也许就是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吧。

        那一天的后来我们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没再问我愿不愿意进他的门，我也就没有回答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为他做娥皇女英了。我们只是静静在花朵开放的山坡上坐着。

        记忆里的片段，有他扯下一朵浅紫色的花插在我发鬓上的温柔。有脚下微凉，露水湿了左脚绣花鞋的感觉。记得我说，“我们走吧。天该亮了。”记得随即我们就一前一后下了山。记得眼看就要到了拴马的地方时，他忽然发力，拽住了我的手。

        也记得我被那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脚下同时被老树根一绊，差点摔了一跤。

        卫公子上前一步来扶。

        我没有说话，听着了一阵噗通噗通如雷的心跳。

        是我自己的。

        公子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握住我的手，迟迟没有松。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脉动，顺着指尖，簌簌传达到十四岁的心房中。

        我心里不由一痛：这个我这么喜欢的人，为什么宁肯让人呢？

        内心正在交战时，卫公子忽然抱着我，向身后的缠藤树上一抵。

        我是早看见后有一棵树的。因此全没有防备，顺着他的力量就向后仰去。

        没想到哗啦一声，身子竟然找不到依靠的重心，浑浑噩噩向后倒去了！

        这大树竟然是空的！

        我在心里念了一句，可虽然有了这意识，身子想收势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便带着卫公子一起，双双跌进了树洞之中。

        于是便听见哗啦一声。

        哦，这是身子落地和树叶与树叶摩擦的声音。

        落地后，他略略有些狼狈，闷闷地问了句：“疼么？”

        我定了定神，感觉身下垫着厚厚一层干燥的银杏树叶，还是挺舒服的。

        因此道，“我没事你受伤了没有？”卫公子一语不发，又是伸了手，到身下牢牢抱住了我。我屏了呼吸，默然承载着他的重量，轻轻抱着他的背，不再动弹。

        心里虽然充满了一片对未来的茫然，可惊惧之中，却还有巨大的幸福同时产生。

        要知道，这可不是别人，是卫公子啊。

        因此竟恨不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老天荒才好。一阵心潮激荡中，便就这样下了决心，情愿和珍珠一起给他做奴做婢，到卫府去了。

        这心事正待要表白，也眼看要表白，卫公子却突然惊醒了似的，站起了身子。

        接着，竟仿佛身边没有我一般，默默向树洞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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