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脸说不出的表情,手摸着桌子角,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大清王朝的康熙十年。
我在昆明野园的静夜深室。
马公公轰然跪倒在地,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回旋飘零的树叶。
“马某先斩后奏,实在该死!请夫人原谅。”
公公这么说话的同时,那陌生的男子越过屏风,竟赫然出现在室内。他走近了,然而却并不言语。两只眼睛只是盯着邢夫人看。一边站立的丫头见此情景,呵斥道:“快退回去!”那人却只是不理她,又盯着夫人看了一会儿。奇怪的是,邢夫人竟不动怒,而是定了定神,缓缓对那丫头道:“兰月,你先跟马公公一起退下吧。”傻了一样,也只管盯着那个人看。
那个人……
我忙不迭把脸贴近了纱橱,把头扭向屋内的男子,很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那人头上戴一顶黑色暖帽,身穿一件藏蓝色的棉袍,脚上一双普普通通的皂靴,一副家丁奴役的装扮。可以说,若论穿着打扮,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但细看起来,此人却气宇轩昂,丰神飘洒。最重要的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夫人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你是?你是……”
那人只管看着她。
“想不到,我的相貌居然有一天,连你也认不出来了。”语调中竟有些抹不去的苍凉意味……我不知道自己感觉的对不对。这人说完,又幽幽然叹了一声:“果然,你选了他,也是对的。”一时之间,我的心都快要跳了出来了:
这世上除了冒先生,谁还有资格对邢畹芬说这句话?
再去看时,越看,就越觉得熟悉。
这人果然是我的先生,也果然是江南才子冒辟疆啊。
只是……
他老人家不是应该好好的在江南隐居吗?
怎么会和马公公有了牵连,而且还突然出现野园之中?这是什么戏码?
正想着,夫人眼波一动,也叫出来,“你、你是……冒郎?”
“是我,是我。”
冒先生淡然一笑:“不听你这样叫我,已经是许多年啦。”
夫人愣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苦酸,“我不这样叫你,自然有人这样叫你的。”
冒先生忽然语塞:“事到如今,这话就不必说了吧。”
邢夫人却只是要说,“冒家上上下下,她都服侍得很熨帖吧。”
她?我的耳朵立刻聚精会神了。
“你们的日子,也过得是很有情致。”
“畹儿……”
“你读书,她就在一边陪伴,你休息,她弹琴给你听。”
“我……”
“她做的秋海棠露,色味俱佳;她做的虎皮肉,你馋涎欲滴。”
“……”
“她喜欢菊花,赏花的时候常常在花间坐着。你说,她人在菊中,淡秀如画。“
“畹儿……”冒先生又叫了一声。
“她还善调香,沉香到了她手中,味道就与众不同。那香味熏得枕头、被子都是香的,好像是——”夫人顿了顿,“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角。”
“还有她身上好闻的味道,每一天都让你睡得很香甜……对不对?”
这些问题都好难回答啊。想不到无欲无求的夫人,竟然也会这么伤心啊!
不过,凝神想想,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她毕竟,那么爱他。
……那个叫小宛什么的,一定是他日后的新欢了吧?
于是又仿佛听见野园里日日夜夜的笛声。回望中笛声分外断魂了。
“先生啊,”我心说,“你不知道,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弹了多少遍《红梅》么?”
“你……是还在恨我么?”过了一会,冒先生呆呆问道。
夫人一笑,“怎么会呢?”她低了脖颈。
“不过偶然听人提起你写的《影梅庵忆语》,胡乱记得几句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冒公子也低了头,半晌,方轻轻地说了句,“你知道我的书斋,为什么叫影梅庵么?”一边说,他一边上前一步,想去捉邢夫人的手。
邢夫人并不配合他,冷着脸,躲开了。
不过,这却是常理——她和他,昔日虽有恩怨,但毕竟今时今日已什么瓜葛了。
这样亲密殷切的举动,其实本不该有的。
冒先生于是讪讪收了手,道,“你还记得么?辛巳年春天,我在影园第一次遇见你。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唱《红梅》……”
邢夫人呆呆站着,并不说话。
“那一天,光福寺的梅花开得好漂亮,你约我和你一起去看花……畹儿,过去的事,我没有一天是忘记的。”冒先生说。
夫人听了,说道:“是,所以在你知道我被田大人带走后,就去找董小宛啦。”
闻听这话,我在柜子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我已知道为什么在田大人家里她会那样做了:自己生死未卜,冒辟疆却坦然不救,一心想着和别人谈情说爱。这简直是所有女人都不能忍受的耻辱。更何况,清风傲骨如邢畹芬,怎么能受得了呢?
我昏头昏脑地想着。纱橱外,冒先生张口结舌,没有说话。夫人继续道:“辜负了我,你是没有遗憾的。你书里是这么写的,怎么忘了?”
这话像一个尖锐的小锤子,啪嗒一声,敲落了心墙上的一块。我看了看冒先生。还以为他总会反驳的,然而他却并没有反驳。还以为他总会解释的,不过他到底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晃晃悠悠,愣了一会,才勉强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宛去世,我太伤心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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