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永历南退
话音落地,珍珠立刻信以为真,扑地打了茶盅。也不管一地脏污,抱着我哭起来。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哄了半天,这才抽抽搭搭,自己下了楼,回房间休息去了。许大娘子把残局收拾了,见我还兀自坐着不动,因问道:“这日头甚高,下午又长,你不去歇一会么?”
我一向是个多梦少眠的人,莫说中午从来不睡,连晚上也是十有八九不能成眠的。因此摇摇头,忽然心有所动,一时之间,便冲口叫道:“大娘!”
许大娘子此时正要下楼,听见我唤,正收了脚步,扭过身子来看我。我见许大娘子目光雪亮,一阵紧张,竟嘴巴张了张,把话又咽回去,反道:“没什么事,您老人家下去吧。”
许大娘子并未在意,便答应一声,要下楼去。我看看许大娘子的,忽然间憋不住又叫了一声,“大娘!”
许大娘子墨绿色长衣上的翠竹一动。她人回过头来,倒也不恼,看了看我,静静回道:“姑娘有话直说不好么?这样来来回回地消遣我。”
我便嗫嚅道:“哪里敢消遣大娘?不过怕你怨我多话罢了。”
许大娘子听了,一笑,道:“真若怕时,何必又要问呢?快说吧。再这样我也就真恼了。”
我想,这两天,府里的许多事,原都是许大娘子开诚布公告诉我们的。岫飞楼上又格外清静,今天这些私下里说的话,也不会有外人听见,这才大了胆子,小声问道:“咱们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大娘子默然了一会,才反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说话时,浅浅的一层散发在风淡淡飘着的,那衣襟子上的翠竹也又动了,衬得许大娘子脱凡出尘,竟跟要乘风飞去一般。
我便更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道:“虽然只来几天,可听到大家说起王爷的时候却不少。可一会儿听人说他风云叱咤,一会儿又听人说他风雅旷达,一会儿听他是害了先皇的凶手,一会儿又听说他是宽厚待人的王爷。一会儿觉得他四海养士,一会儿又觉得他落寞伶仃。一会儿觉得他杀伐决断,一会儿又觉得他宅心仁厚。想来想去,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许大娘子站了许久,道:“功之罪之,王之寇之。该说的话,你已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虽然如此说,她毕竟也渐渐出了神,不觉也放慢了收拾残局的手。
过了一会儿,终究在我身边慢慢坐下了,虽然那一颗心却像离这一时这一刻渐渐远了似的。
一双好看的眼睛也渐渐看向了一个琢磨不到的远处。
“当年,昆明城将破未破的时候,我还正在御膳房做厨娘……那时候,可还是明朝呢。”
“哦,明朝。”我说。仿佛自己也有些心痛似的,可细想想,却又疑惑了:
明朝的眼泪,明朝的痛,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倒是有什么可伤心的?
“外面的消息不断地传进来……“许大娘子说。先听说清兵到了盘江,又听说到了曲靖。我也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哪儿,只知道兵是越来越近了……
“没过了几天,就又听说,清兵离皇宫,就只剩下几十里了。又过了几日,就听说大殿上人声鼎沸,君臣一议就是一天。圣上也哭,大人们也哭。闹的不像样子。又过了几天,又听说街上已经贴出告示,圣上要南退了。”
“还有比云南更南的地方吗?”我讶然。
“嗯……有啊,叫做缅甸。“许大娘子低了头去,”我以前也没有听过这个地方。是几个公公打听清楚了,回来把告示上的话告诉给厨娘们,我才知道的……”她的语气极慢,语气可又极重。
——许大娘子不认识字,告示上具体的内容,自然当时就了解不清。事后多年,更是没办法准确告诉我。真正知道这告示上到底写了什么,是更多年之后的一次偶然。这“偶然”发生的时候,我自然摆脱了“金传歌”三个字的束缚,变身为思想和身体都自由得多的“万小邑”了。那时,我是在云南省国立图书馆的馆藏资料里,找到这段圣旨原文的。找到这段话实在很不容易,所以,就允许我把这段来之不易的文稿放在这儿。做为帮助你理解我和身边人的补充资料吧:
“本藩在滇多年,与尔人民情均父子。今国事颠危,朝廷移跸,势难同尔等偕行,恐清兵一至,杀掠淫污,猝难逃避。尔等宜乘本藩未行之时,各速远避,毋致自误贻戚。”
哦,我们还是先离开万小邑,回到往事的上游,金传歌的故事里去吧。
“公公们一边哭,一边把圣旨背给我们听。膳房里当差的人,认识字的不多。公公哭声凄惨,说话也断断续续,大家能明白的,不过十之一二。可猜也能猜得懂,圣上是要我们自己保命,他不管我们了。
“厨娘们也一起掉眼泪。那百姓家的女人,好歹有夫有子,逃命路上,也有个人做依靠。外头那样兵荒马乱,我们这些宫女又能靠谁呢?我就想,既然留下来是死,出去也是死,横竖都一样,何不就死在宫里算了?自己就打定了主意,只等着圣上说一声走,我就在身上坠个石头,跳进院子里的井,不活了。再不行,就吞金子死。”
许大娘子说着,脸上渐渐笼罩上一道淡淡的哀愁,仿佛是在为自己现在苟活而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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