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今天的天色真好,真蓝。蓝得发青,发翠,不带着一点渣滓。
哦,这纯粹的洁净的蓝色,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许多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颜色。唉,不说啦,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到底已经过去啦……现在的天,总算是清澈啦。
这样清澈的天,虽然我已经无福消受,可还是艳羡极啦。
我羡活在当下的每一个新鲜的躯体。
羡慕他们能在这样的穹顶之下自由自在地呼吸。做他们想做的一切。
许多年前,那时候的天也蓝得发青,发翠,美得触目惊心。
那时候的天真是太好看了。如果静静地站在最高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蓝色,然后保持着观察的姿势不动,那么等到太阳落山,变成金黄的时候,天就不再是单纯蓝给你看,而是把蓝凝结成高贵安详的紫色,用远山托举着,用大地反衬着,逸兴遄飞地供到你面前。用令人迷醉的温柔光芒照耀着你,烘托着你,感染着你,让你心旷神怡,让你通体舒泰,让你风神飘举,让你情不自禁,梦想着能够乘风飞去,让你实在没有办法不注意,让你震撼的想要呼天抢地:天色怎么这么美啊……那一天,歪在车子里去碧漪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已经车上呆了一会儿,那股妖气深重的疼痛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
渐渐平静了之后,就不免向外看了几看,去看轿子外头走路的卫公子。本以为公子也和一样,在注意一路上的天光水色,却没留意他却在闷闷地低着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一直走到碧漪亭中。
碧漪亭是近华浦水心的亭子。
站在亭子上,每一时刻的湖光山色,都能尽入眼中。因此,王府里的人们,也十分钟意这里,常常在这里歌饮达旦,盘桓不去。来岫飞楼的头一日,许大娘子就在车上遥指着,交待过这个风流际会的地方。当时,她说完之后,我就留意了这个有亭翼然,娉婷妩媚的亭子。遗憾的是来不及细看,就一闪而过了。
今天倒是很好,有机会和卫公子走过长长的木道,一起到了这个地方。
亭子里,一切都已打点得很齐备。四个打扮精致的小丫头垂手立着。
九十九颗沿着亭子点缀的夜明珠隐隐约约发着光——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会有更加摄人魂魄的亮度。两把箫管已经放好。酒具里温着黄酒。没见过的热带果子也已经预备好了。看上去鲜艳欲滴。点心盒子也都恰到好处地放好了。
对面铺着紫貂皮的座椅却空着。
那自然是王爷一会儿将要坐的位置。小丫头送来个手炉给我暖手,说道:“王爷吩咐让姑娘在这儿等着。”再去看卫公子,?他已经下了湖心的小岛,又上那木道上了。他就那么一直走啊走的,走过木道的中央,走过木道的末尾,走到岸上,从一个修长高大的背影走成细小的一点,才站住了。这一点可却不由分说地黏连在我的心上,努力半天,也始终擦不去。
岸边站着些手里握着刀戟的卫士。他正在和他们说话……嗯,我回头看了看亭子中的四个小丫头,她们正十分规矩地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一点都不乱动。我便放了心,既然没人留意我此刻在干什么。多看他两眼又何妨呢?
我便尽情地看着卫四公子。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活动了一下,身影渐渐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侍卫开始换班了……亭子里也渐渐添了些凉意。我将身上的观音兜系得更紧了些。亭子里是很静的,静得像翠湖里的水。
卫公子没有再出现,王爷也没有来。我索性轻轻取了洞箫,吹起《红梅》来。湖水静静的,此刻已经半面锦瑟,满目残红……我一边吹着,一边看着眼前风景,一边发怔。想起来许多许多事。记忆中的桃花片片飞落了,一个银发飘飘的神秘老先生渐渐显出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哦,还有那天梦一样徘徊在海棠下的卫公子,以及今天湖边久久徘徊的王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从来都不该是乐声,而是人生吧?他们每个人心底大概都有一段一生岁月消磨尽,都不能忘却的记忆。……我呢?会留下什么记忆,给未来呢?今年,我也已十多岁了。要是金家没有遇到那样的大变故,是不是早就已嫁人了呢?……可无论嫁没嫁人,一生至此,都这么平平淡淡,竟没什么可想可念的……如今,身在王府,命运能不能因此有些不同呢?可是,这里头多少漂亮姑娘,不也就唱唱歌,跳跳舞,然后就一天天地老去了么?心念至此,想起罢云楼上那座好大的三彩木雕菩萨。绿娘子说,那是个修炼了不知道几世几劫的菩萨,是西方极乐世界里的女神。——我想,这难道不是骗人么?佛家不是总说,这世界是“空”的?既然是个空空的世界,又说什么“极乐”呢?苦痛和极乐,难道不是生长在一起么?怎么能够剪除一半,留下一半呢?想了想,似乎懵懂中有所顿悟了。
可是再细想,偏却又不知道自己悟出了什么。
就像蒙昧之中侥幸看见一束隐约的白光,再看,却还是永恒的幽冥和黑暗……
我咬了下嘴唇,默念道:一身在世,为欢几何?既然生命有限,无论如何都无法延长,又何必因为担心承受不住,而要剔除七情六欲呢?我才不要因为怕痛,连快事也一并阉割呢。况且,我的心眼小,也想象不来什么大境界。更不相信会有一个地方,只有极乐,没有极苦。所以,我宁愿承受无限的遗恨和苦痛,哪怕就只为了那有限的一点点欢乐。
唉唉,可是话又说回来……
什么才算是人间的快乐呢?我又要如何才能和这人生的快乐相逢么?
杂七杂八想到这里,我微微对着清冷的湖面叹了口气,却不知道王爷恰好就在这时候进了亭子。就站在台阶上端详我呢。我却只管发呆,只管沉思。他又不让小丫头们出声,因此,又过了好些时,我才在一瞥之下看见他。顿时腾地一惊,险些把手里握着的箫管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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