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头天晚上，昔熙和忻澜都去通宵唱歌，寝室里安静得可怕。懿雪觉得舒乐假若也不在，她倒是落得自在，说不定还会快乐得唱唱歌——虽然她和其他二位也能打打闹闹开开玩笑，可毕竟那是少数，更多时候大家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一个人说话就仿佛自言自语，事实上，她是在和她们或者其中一人说，只是未点名道姓，因而无人回应。久而久之，有人形成了自语的习惯，有人则把某些想说的话通通放在心里。懿雪不喜欢太多的沉闷，可是不得不习惯沉闷。舒乐光是看书，虽然她们三人很想把她当作空气来对待，但完全做不到这点。就算是昔熙，不管她俩有何过节，她还是会将声音尽量控制得低些，她既不想为难舒乐，也不想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这个女孩儿，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心思有时候很精细。懿雪觉得更加压抑，不知道除了看书还能做什么。她打开手机，想要登录QQ找个人聊天，可隐身上去之后实在没有勇气点亮自己的头像，她怕没人来找自己，反而落得无趣，倒不如不存希望的好。

        “吃吧！”不知何时，舒乐拿着一串洗好的提子，幽灵一般飘到她身边，吓得懿雪“妈呀”尖叫起来。后来她琢磨了自己这两个字，觉得一是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动作给吓到，二是舒乐向来主张资源独享，今日居然拿着水果过来。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切，非奸即盗！”舒乐毫无表情，不说话，干等着。“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好的夜宵！”懿雪忽然两眼放光，盯着水果嘴巴微张，好像再不动口唾液就要飞流直下了似的。一切假装都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礼。她挑了几颗散落的提子，连说三声谢谢。岂知舒乐嫌她动作小气，连抓一大串，也不顾懿雪是否拿得下，不管提子上的水还在滴，淡淡的话语：“不要客气。没必要。”懿雪受宠若惊，连说谢谢，看着她的背影差点动情地放声痛哭。她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今夜分明是在陌生的基础上又加入几层轻纱，叫她更加看不清，疑惑重重。舒乐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旧开着自己的台灯，专心地看书——虽然学期已然结束，但学海无涯，为下个学期乃至未来的职业做足准备是整个大学她需要完成的任务。她笃信亚里士多德的话，卓越是一种习惯。除却基因的塑造力和概率极小的运气，没有人可以一路懒惰创造成就。

        夜深了。裴昀仍坐在高雅的西式餐厅里，面露娇羞，身着狠狠心下血本新买的礼服，化了自然淡雅的妆容，肤如凝脂，尽态极妍。新朋友嵇容德讲述鹅肝的传奇，最初被埃及人赏识，走出罗马跃至法国宫廷，最后演变为法国文化中的一笔浓墨重彩；桌上的盘中餐是如何从十几小时的粗盐中变成美食至尊，细腻的质感润滑了所有味蕾。杯中来自法国的贵腐葡萄酒，其味细滑甘甜，好似韵致典雅的贵妇一般让人愿意细细地欣赏。贵腐菌简直就是挑剔的魔术师，让葡萄毁容，但成就绝世佳酿。他的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微笑恰到好处，手指尖却无意间泄露高贵，眉宇间布满自诩。吊灯醉眼朦胧，洒下点滴细雨。琴音婉转，深情地为扭摆蛮腰的馨香伴奏。裴昀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听着，努力像淑女一样显露林下风范，在笑容与眼神里灌进优雅。怎奈演技生疏，越想努力，越是无法集中精神。轻轻咬了一口鹅肝，说不出什么怪味儿，强忍着嚼了几下权当品尝，吞下去。灰姑娘自认出身平庸，缺乏优质的味蕾，尽管满心诚意，却怎么也品不到他所说的境界。她不敢坦白，眼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到腕表上（如此贵重的东西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属于她），手心微微润湿。此刻，唯有更加虔诚，方能弥补门第的卑微。

        他们相识出于偶然。当嵇容德在路上开车找人时，忽然路边窜出来一人，随着刹车声那人倒地不起。那人坚持声称车碰到了人，要他赔钱，要么报警。其实嵇容德并未听到撞人声，断定此人讹诈，并且车上装了行车记录仪，只消一查就能知晓真相。可他刚从酒桌下来，虽然只喝了几杯啤酒，自以为不碍事，只怕交警测他酒驾。他抬头，见到裴昀正在公交站边等车，一直盯着这边瞧，便将她唤过去，要她主持正义。裴昀看得明白，心里也明白这无赖的手段，害怕遭报复，不肯明说真相，只是支吾着暗示嵇容德可以去医院检查。嵇容德说行，不仅要去医院，还要报警，若是敲诈，直接送派出所。那人不肯起来，说腿折了。嵇容德冷冷一笑，上车，发动车子。那人叫道：“你敢跑！我记牢你的车牌，我要报警抓你。”嵇容德探出头来：“谁让你运气好，摊上个有钱人。我撞死你丫的，赔你家几百万不成问题。”他拉下手刹。说也奇怪，那人慌忙起身，边歪着身子扶着腰骂他是疯子，是臭不要脸的暴发户，发些全家不得好死之类的诅咒。

        裴昀笑着看这出戏。他走过去，问是否能赏个脸，一起喝杯咖啡，正巧他得压压惊。之后，一回谢二回请客，三回就熟了。

        裴昀没敢和牧梁说，怕他胡思乱想，也怕和富豪的关系就此停滞。嵇容德豪爽大方，挥金如土，多个这样的朋友又如何？贫穷最恐怖的馈赠不是物质匮乏，而是身份卑微，刻到言行甚至是思想深处的卑微。这种卑微来自他人的对比。如果穷人生活在封闭的贫民窟，他就不会因为没钱而过多烦恼，仿佛这个世界本应贫穷，如此公平。可是某天他看到了富人奢华的生活，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别人的人生与世界，思考越多，他原本的想法越容易被颠覆。他可能把一切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归咎于富人的运气或者不正当手段。他爱做白日梦，却也苦恼没有好运得到巨大财富，并憎恨富人，憎恨上苍包庇富人。如果他选择了这条思路，他可能会把过多的精力处理不快情绪上，这样的后果可想而知——财富永不会增加，除非真的走运，天上掉下馅饼来。当然他也可能选择走到外界去寻求更大的财富，这时的他认识到别人能实现的富裕，他也可以，甚至为了“报复”上天，他会倍加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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