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消息,其实很奇怪。
有的时候纹丝不漏,有的时候则能很快的就散开。
这一日九阿哥挨了训斥,随后上了请罪折子的事情就迅速传开。
内务府下头的郎中,没事儿就开始盘算着旁人的资历与自己的资历。
谁不想升内务府总管呢?
就算是给九阿哥打下手也好啊!
只要上去,做长久了,那儿孙无忧,阖族都能跟着沾光;做的不长久,转到外朝,也能补个满侍郎。
大家心动不已,却只能等着,没有地方钻营去。
由皇上择选,他们还敢去乾清宫钻营不成?
之前因外头的闲话,大家记恨过董殿邦,也暗搓搓地收集张保住跟高衍中的消息,看有没有小辫子。
结果董殿邦放出话来,说是九爷说了,皇上会看资历,本堂两位郎中资历浅,不在备选之列,董殿邦这个上任不到半年的郎中也是如此。
大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才将注意力从几人身上移开。
十一月初八,圣驾浩浩荡荡地出了紫禁城,往南苑围场去了,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随行。
九阿哥这里,按照规矩,早早就过来了,带了十二阿哥与内务府属官恭送圣驾。
等到圣驾的仪仗远了,九阿哥有些怔忪。
福松在南苑围场。
汗阿玛是真的行围,还是要去看看牛痘试验的结果?
十二阿哥在旁,看着九阿哥安静下来,有些不知如何劝慰。
他还记得昨天中午九阿哥的话,担心他心里难受。
九阿哥摸了摸下巴,回头看了十二阿哥一眼。
皇父对十二阿哥的无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要知道十二阿哥当年出痘,病重几乎要不治,才使得汗阿玛开始叫人试行“人痘”。
要真不喜欢这个儿子,怎么会如此?
可小时候喜欢,长大怎么就不搭理了?
偏偏没有法子问。
十二阿哥看九阿哥脸上变幻莫测的,脸上露出疑惑来。
九阿哥揉了下眼睛,打着哈欠,道:“起了个大早,真是困死了,赶紧回去补觉!”
他的值房里间,放着一张罗汉榻,备着夏天午睡使的。
九阿哥就跟十二阿哥说了一声,往里间补觉去了。
*
京外御道上,队伍浩浩荡荡。
皇子阿哥们都是差不多的妆扮,清一色的端罩,骑马随侍圣驾左右。
大阿哥正跟四阿哥说话,说的就是圣驾过几日巡永定河之事,道:“河道又开始打官司,这些人不好好当差,整日里就想着这拉帮结伙,互相攻讦,烦死了,就应该安排八旗披甲去干活,跟春日里似的,多痛快啊,河工进展也快!”
四阿哥却晓得那不是长久之道,偶尔一次抽调还罢,长久以往,就要八旗积怨。
大家披甲是找饭辙,会盼着打仗立功,可没有几个人看着一年四季充永定河工。
三阿哥则是盯着五阿哥的枣花马,又是一匹天山马,老五到底有几匹天山马?
虽说他眼下骑的也是天山马,可是他只有一匹代步,怎么觉得老五换了好几匹马?
夏天北巡的时候,就带了两匹,一匹白色的,一匹黑色的。
“五弟,这是外头又孝敬了新马?”三阿哥忍不住问道。
五阿哥摸了下马脖子,笑着点头道:“科尔沁那边送来的……”
夏天的两匹马都瘦了,到了秋天也没缓过来,这次出门他就换了两匹新马。
八阿哥在旁,听着大家说笑,也不插话。
前阵子忙着刑部的死刑犯复核,派到各省的司官也陆续有消息回来。
中间舞弊事宜,已经确凿无疑。
八阿哥心里就带了激动,这次的功劳即便不能直接升回贝勒,也是可以积下半个。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小心。
他看了兄弟们一眼。
这次他不会再上当,也不会跟他们起冲突。
总要贝勒帽子回来了,再说其他。
没有人会盼着他好,他们巴不得自己比他们处境坏。
另一侧几个小的,今天反而安静不少。
十四阿哥看了眼十阿哥,又看了眼另一侧的几个哥哥,觉得自己明白九哥的不忿了。
其实九哥跟自己一样,多有不平。
外头说是“宠妃幼子”,可是这宠不宠,要分跟谁比……
南苑围场就在永定门外往南二十里,今日大半个时辰,圣驾就到了南苑围场,入住南苑行宫。
围场周围一百二十里,总共分了四围。
明天开始,就要有几场行围。
今日却没有统一安排。
五阿哥简单安置好,就去找围场总管。
这边围场养了不少鹿、獐、狍子等。
五阿哥还记得去年给九皇子府送母鹿之事,这回也想选几只,除了九皇子府,还有自己这里也备上几头。
结果他叫人找了一圈,没找到。
这会儿功夫,围场总管已经领着康熙,出了行宫,到了围场西南角的一个宅子中。
院子里,已经有人候着,前头年轻俊秀、身姿挺拔的是福松,旁边两个胡子都白了的,是太医院专门负责痘疫的两个老太医。
见康熙过来,几人都恭迎。
康熙抬了胳膊叫起,而后大踏步进了屋子。
众人跟着进来。
康熙看着福松道:“第几回了?结果如何?”
福松手中拿着册子,回道:“第六回,总共一百八十人,十二人种痘失败,不过也熬过了天花,按照太医的说法,即便种痘失败,也能减弱天花毒性……有三人身故,一人风寒,两人肠绞痛,都在种痘成功之后,与种痘无关……”
康熙点头,示意福松呈上册子。
册子足有一寸半厚,上面记载的数据更加详实。
每一回种痘的前后时间,出花时间,发热时间,退热时间,都详细到每时每刻。
康熙望向两个老太医。
两个老太医脸上也带了笃定跟欢喜,为首的一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牛痘比‘熟苗’更妥帖。”
“人痘”生苗的致死率是一成,熟苗减少到三分到四分。
饶是如此,也让人望而却步。
一是价格昂贵,熟苗不好采集,也不好保存,要提前预备,最便宜也要在十几两银子以上。
二就是这三分到四分的死亡率了,人都怕死,谁也不想去赌自己是不是那百分之三、四。
这就是为什么“人痘”推行了这些年,八旗内部成效不错,民间却推广不开的缘故。
八旗挑侍卫与补旗缺,不少都有要求,要“熟身”,就是出过花的。
所以“人痘”很容易就在勋贵之中推广开了。
可是对于民人百姓,无法强制,就只能看自愿。
“牛痘”这里,致死率在百分之一以下。
或许这个统计不严谨,还需要继续试验做考证,可是眼下瞧着却是比“熟苗”更好,成本却跟“生苗”一样,甚至比“生苗”还要低。
康熙没有夸奖那两个太医,而是看着两人道:“明年二月,朕会送十七阿哥过来种痘!”
两个老太医听了,脸上的笑容凝滞,身子直打晃。
康熙脸色带了森严,道:“怎么?你们是在湖弄朕?”
一个老太医忙道:“臣不敢,只是皇子千金贵体,牛痘如今初试验,还没有推广,比不得熟苗妥帖。”
另一个太医也带了紧张,道:“是啊,皇上,太医院预下了皇子所需‘熟苗’,那个推广十几年,也改良改进了种痘法子,更稳妥些。”
康熙却是不为所动,看着手中册子道:“若是这上面记载真实无误,那十七阿哥种牛痘比人痘更妥帖。”
有福松全程盯着,还有御前的两个太监在,这数据也没有法子造假去。
饶是如此,两位太医依旧无法安心。
固然致死率已经降到百分之一以下,或者是千分之几,或者是更少的万分之几,可那也不是百分百笃定。
万一,十七阿哥就是那千分之几,或是万分之几呢?
到时候他们自己掉脑袋不说,家里都要跟着受拖累。
两人望向福松。
福松平日里全程跟着太医们,见证与记录数据。
即便他不是亲手种痘之人,可明年二月十七阿哥真的种痘失败,那福松也脱不得干系。
福松却是没有话说。
对于一个阿玛来说,百分之几与千分之几,这还用选么?
之所以选在明年二月,而不是再等两年,就是因为十七阿哥年岁在这里,正是小儿最易传染天花、最容易夭折的时候,耽搁不了。
皇上既说了,他们听着就是。
两位太医看着福松反应,失去最后的希望,身子都塌了,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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