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悻悻地关上车门,心忖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就那么几息功夫,还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将人劫走不成。不过劫走也不怕,这种把戏玩不持久,最多一炷香功夫他们定能发现东方不见了,到时再追也来得及
程实因着自己多想而没了好心情,他对徐秋本就没好气惯了,当下说道:“车赶得快一点,再走一阵子就歇了。”
车内的东方缓缓地摊开紧握的拳头,露出藏于指尖的纸笺。纸是十样蛮笺中的浅青样式,中间还裹着一颗小小的丸药。他没心情欣赏这张漂亮的花笺,也没有探究那药是什么,只去读上面的字眼:如有机会,将这迷药下在他们的饭食中。
车门又一次被拉开,东方双手一颤,神色狼狈不已。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再来不及撕掉纸笺或藏起那颗药。
程实一把将这两样物事从他手里夺过来,恶狠狠道:“果然有诈!”他压低声音威胁道,“给小爷我老实点!”说罢他转向两个师弟:“点子扎手,明日就能到雍京了。身上干粮还足,今夜就不投店了。你们两个将招子放亮一点,可别临到城门口阴沟里翻船。”
二人应了声是,程实“咣”一声将车门甩的关上,上马又行。
东方的身子缓缓后倾,最终倚靠住车壁,面无表情的瞪着车顶。
他想到刚刚的情景:两车轮子别在一起进退不能,伴随着凄厉的叫声,一只小手从旁边小车的车窗伸出,抛了一个纸团给他。隔着帘幕的缝隙,他清楚的看到苏幕遮的脸,难为她嘴里叫的那么惨,脸上还在挤眉弄眼的对他做表情。
在这时候见到她,东方还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明明已经拒绝了她的帮助,没想到她还是跟来了。
东方他深吸两口气,暗自忖道:看来这苏姑娘对笑笑帮真是尽心尽力啊。
程实一行人经此一事,警觉性高了不少,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放任马匹自己前行,不急于赶路了。他们催马扬鞭的向雍京方向奔去,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等到马匹的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
这样时快时慢的赶路,两个时辰间就赶出百余里。他们没有投店,而是在马车中凑合了一夜。转日清晨又上了路,算算路程,等过了前头的一个村落,就到雍京近郊了。
在官道上走了一阵子,又转了两个弯,就见前面一望平阳。官道两旁没有了高粱,而是不高不矮的山坡。顺着山坡,搭着一排排的茅草房。一缕缕青烟从草房的烟囱中飘出,远远望去整个地方都笼罩在烟雾当中。
他们骑马驾车的走到近前,渐渐看清,雾中若隐若现的是忙碌的工人,冒着热气的大锅及以高高的木头支起来的晒台,台下悬挂着雪白长长的盐挂,象冬日里屋檐下的冰柱。
而前面的一段官道上竟铺着大片大片的油布,上面堆满了白花花的盐巴,平铺了一地,像是积雪一般。这样一来,路就被盐占住了。
烟霞山庄坐落于扬州,面朝大海,这几个弟子没少见过海边的工人晒制海盐的场景。此时见了这地方,这几人都知道是内陆的盐工在制炼盐井盐。
可晒盐都晒到官道上了,这还怎么通车走马。
徐秋慢声吟诵道:“卤中草木白,青者官盐烟。官作既有程,煮盐烟在川。汲井岁榾榾,出车日连连。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阗。我何良叹嗟,物理固自然。【注1】”
这首诗是前朝诗人所做,传言那诗人在前往某地的途中,听说附近有盐井,专程绕道参观了一下。他亲眼目睹了盐工的辛勤劳作,以及官府对百姓的盘剥,有感而作此诗。
徐秋显然对这首诗很是熟悉,不仅能随口吟诵,对于诗中之意也甚为推崇:“盐工们真是辛苦,相比较而言,我们清闲多了,惭愧啊。”
程沙二人早习惯了这个师弟动不动就掉书袋的行为,此时听了这话,沙青不屑地说道:“这帮苦哈哈是什么身份,哪能和我们相提并论。他们当然辛苦了,不然为何说荣华富贵好,人人都想要呢。”
徐秋不接这个话头,只摇头晃脑的反复念道:“我何良叹嗟,物理固自然。”
程实在旁暗暗皱眉,心道: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徐秋那小子分不清个轻重缓急也就罢了,怎么二师弟也缠杂不清,还有闲功夫油嘴打花。
他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借景抒情,只想接着赶路,于是高声问道:“这里谁负责,堵住道路还怎么走?”
在官道旁立着一个盐官,正抱肘当胸地在监工,听了程实的话后,空甩了下手中的鞭子,骂道:“吵吵什么!没看见大家伙都忙的腾不出手了吗!”
仿佛是在证明他的话语,就见烟熏火燎中一个个盐工挥汗如雨。
有人负责绞水,甩开了膀子猛发力,辘轳滴溜溜地飞转。有人则负责集水,他将牛皮掩口,连着绳索的巨竹下入井中,片刻后汲起倾泻。就这般往复的收集盐水。豆粒大的汗滴从绞水,集水的工人脸上、胳膊上滚落,直落尘土,他们却来不及擦一下。
而抬水的也不敢怠慢,看似足有三百斤的杠子压在肩头,但还是脚下如飞,穿梭在井房和灶房之间。
门前的空地上则堆满了柴火,还支着一口口的大铁锅,从锅里飘上来的水汽将人的脸熏得发白。水汽顺风飘荡,在空气中蔓延,几人凑鼻一闻,一股子又咸又苦的味道。
和这些工人相比,那盐官看着神清气爽多了,他在道旁抖着腿,痞气兮兮地说道:“赶着去投胎啊,等等都不行!”
“你个老卵杀鸡的货!”沙青是个沉不住气的,又与那盐官恰好在一侧,听了那盐官的话哪还能忍,当即骂了一句。
程实眉头微蹙,就要打圆场,要知道这盐官再小也是个官,民不与官斗,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他连使眼色制止住沙青,后对着那盐官拱了拱手:“官爷,您请行个方便,我们赶着去雍京,晚了就关城门了。”
那盐官斜睨着他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刚刚说的什么鸟,不是什么好话吧。”
程实听了这富有暗示性的话语,别无他法,下马行至盐官身畔,塞了吊铜板给他。盐官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他扬声问了一句,“老刘,还得晒多久?”
名唤“老刘”的盐工颠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快了快了,再一会就好。”
盐官“嗯”了一声,怪腔怪调地说道:“听见了。”
程实无法,又退回马旁,就见徐秋兴致勃勃地跳下车,好似想要凑近些,沙青坐在马上,俯身一拦,没好气道:“瞎跑什么!这地方就够难闻的了,你还嫌不够,竟还想往前凑!”
“呦!”这话那盐官可不爱听,立时阴阳怪气地说道,“爷爷我还不嫌弃呢。不爱闻这味,有本事一辈子别吃盐啊!”
【注1】:《盐井》,杜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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