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野道,真是可恨!”
一声恶狠狠的痛骂,似虎狼怒嚎一般,轰碎了小镇的清冷安静。
街边墙角处,小乞丐倚着墙根蹲坐,小身子蜷作一团,双臂搂放在膝盖上,右手缠着布,小脑袋低垂,抵靠胳膊,似乎是睡着了。
那一声喝骂甚是突兀,有些惊吓人,小乞丐抬起头来,见有四个书生立在旁边酒楼门口,皆是裘服绒帽,绣金佩玉,忿忿地说着话。
小乞丐撇撇嘴,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准备继续睡一会儿,那四个书生却是大声说个不休,叫他不能如愿。
小乞丐听了几句,却原来是当今皇帝信道,好鬼神事,有个道士因此得了重用,先是今年二月加封为致一真人,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又赐紫衣玉带及金、玉、银、象牙印章各一枚,最近又因祷祀有功,累加封赏,恩宠日隆。
书生们很是气愤,对那个道士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就见他们四人竖眉红眼,咬牙切齿地说,一个野道士,不在深山老林里修身养性、诵经炼丹,却跻身于宫廷内苑之中,以斋醮方术蛊惑皇帝,妄受高位厚禄,贪享荣华富贵,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这里,一个书生就指着小乞丐说,正是因为有谗媚妖邪之人在,朝堂诸多贤达遭到排挤,乡野遍地良才不得受用,才使百姓生活贫苦,连稚童都沦为乞儿,实在可叹可惜可恨。
小乞丐听了,忍不住翻个白眼,想起前天中午,也是这四位来到酒楼,同样这般针砭时事,痛骂奸佞。
小乞丐心想,看他们的样子,接下来就是和前天一样,要上酒楼雅间里吃喝放纵一场了。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畅诉心中不平,倾谈满腔锦绣。
此时节天气已寒,街头冷清,偶有行人,听见说话,抬眼看一下,也未做停留,都带尘卷风,匆匆离去。
四个书生自觉他们所说,乃是警世良言,有煌煌正理,却无人来聆听,叹说了一句“也都是些无知贱民,这般的不识圣贤道理!”
不远处,一位老者推着木车,正往这边缓缓而来,听了这话,见是清贵的书生老爷,不敢靠近,远离几步,小心地轻推着车慢走,道路不平,木车颠簸一下,溅洒出一些泔水来。
书生们皱起眉头,纷纷捂住口鼻,仍觉得怪味难闻,心里气愈加不顺,正想着过去理论一番,却见车上木桶肮脏,满是泔水秽物,更添恶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再看是个老人,葛衣麻履,面容苍老,若过去说理训话,万一那老者犯糊涂,拿污秽泼来身上,于他们名声却十分不好,只得悻悻然骂了一声“晦气”,然后进了酒楼。
四人径自上了二楼,拣了个临街的雅阁,叫伙计送来美酒佳肴。几杯醇酒下肚,勾起书生意气,便都起身到窗前,要看赏风景,好作诗词文章。
不想有那逃难的贫民,难捱寒冷,大骂一声:“这鬼天气,让俺们怎么活!”裹紧身上的破袄,去寻避寒的地方。
书生们受了惊吓,一肚子的好文章,都给憋了回去,再去想却已不可得,颇为恼怒的说一句“真个是煞风景。”
他们心情大坏之下,哪里还有吟诗作文的兴致。一个说贱民惫懒,不读圣贤书,不知大道理,方才落得这般田地。为他们的愚笨麻木而深感悲愤,哀其不争。
再一个就怒骂天道不公,横生水祸旱灾,不但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便是他们族里的田地产业,也遭了破坏。
另一个便赞同说,士绅之家损失尤为惨重,人心惶惶之下,他们无法安心学习圣贤文章。
又一个说,当今天子深居宫中,一心的炼丹修道,他们寒窗苦读,学尽了圣贤书,却不被赏识,满腹的治国经纶,没个施展处。
四人说到伤心处,便都说今日且再大醉一回,也好图个清静太平。
小乞丐听了书生们的话,撇了撇嘴,自语道:“这些人可真是有意思。”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娃儿,他们怎么有意思了?”
小乞丐回头,见是一位长者,花白胡须,面目和善。
小乞丐便笑道:“李爷爷,你瞧他们,见不得别人好,喝了一肚子的老陈醋,说话酸溜溜,没啥本事还爱吹牛,脸皮比城墙都厚······”
“咳咳咳······”
老人听了,赶忙咳嗽几声,打断了小乞丐的话,然后抬头,见书生们依旧在之乎者也,这才舒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咋啥话都敢张口便说。被他们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小乞丐眨巴眨巴眼,说道:“没事儿,他们闹得正欢呢,可顾不上这里。就算听见了,也不要紧,这些人自视甚高,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落足野草之内的芝兰,栖身杂木当中的玉树,金贵着呢!再看我这样的,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破砖一块、烂泥一滩,他们躲都怕来不及呢!”
看他一副不在乎的小模样,老人心里却有些喜爱,于是打趣一句:“你个娃儿,丁点儿大的年纪,胆子却不小。”
小乞丐张口就说:“没办法,天生的。”
老人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乐道:“没想到生了一场病,你这娃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爱干净了,也敢和人说笑了,不错,不错。”
小乞丐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还知道害羞了。”
老人看他这样,心里越发欢喜的同时,又多了一份关爱,往上瞥一眼,不见四个书生的身影,轻声说道:“娃儿,这有些人呐,肚量小爱记仇,咱们说话呢,就多注意些,也能省去好些麻烦哩!”
小乞丐有些不以为然,问:“有什么麻烦?”
老人想了想,说道:“那可不好说,要是被他们惦记上了,那麻烦多的,数都数不清哩!”
“有这么厉害?”
小乞丐不信。
“比这还厉害哩!”
老人说道:“你没听街上厮混的闲汉子们说,这些人啊,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那都是他们胡说的。”
小乞丐摇摇头,讥笑道:“天上要是有这么多的文曲星,那可就乱了套啦!”
“真是个聪明的娃儿!”
老人称赞一句,笑道:“那些自然是旁人夸嘴的话。”
他捋着长须温声道:“不过,他们读的书,倒是比寻常人要多。那些无赖汉不是还说,他们读得一肚子兵书,学会一脑袋韬略,赛过姜太公,胜出张子房。”
“嗬!”
小乞丐撇撇嘴:“那些无赖懂得真不少,还知道姜太公和张子房呢。他们为了几个酒钱赌账,这牛皮吹的也够大的!”
“哈哈······”
老人哈哈一笑,说道:“他们要不这样说,怎么讨赏钱?这文曲星们的钱,不费点嘴皮子,可不好拿。”
“嗯,说的也是。”
小乞丐点点头,说道:“不扬名、不得利、没好处的事儿,这些文曲星们虽然没啥本事,但应该都不傻,白白掏钱的事,他们也不会去干。”
“唉······”
老人听了,叹了口气,感慨道:“我活了六十多岁,看到的多是名利之辈,真正的读书人,却没见着几个。”
小乞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老人闻听,瞧着小乞丐的样子,跟个小大人似的,心里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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