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但却有半数的士卒,脚上的鞋子漏风。他们其中一些,背负的包裹里,或许还有一双新鞋。只是脚上这一双还未彻底坏掉,舍不得换。
这些士卒除了是兵,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知晓宋军紧随在后,这些金兵果然不敢停留。夜色之中,强打精神,埋头一步接着一步,艰难前行。
两军相距,自起初的二十里上下,眼下已不足十里。毕再遇叫三军点起火把,旷野之上,分外醒目。毕再遇又叫队伍拉长,远远看去,阵势丝毫不逊前面逃兵。
夜风急冷,过不许久,天空飘飘洒洒,竟真的开始下起雪来。沈放坐在马上,抬头去看。火把映照之下,空中道道白线,摇曳飞坠。雪如丝线,线线缠绵,空中似织就一张白毯,密密麻麻,连绵不绝。马队行过,那雪也向四下卷起,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沈放心念一动,对柴霏雪道:“你那招剑法不如就叫‘寒雪’可好?”
柴霏雪斜他一眼,道:“不好,那一招明明是叫‘洛神’。”
沈放讨个没趣,听旁边冀进德笑了一声,心中疑心八成是笑话自己。面上一红,腹诽道,什么“洛神”,全然不知所谓!你这人尖酸刻薄,不听人言,哪里比得上花姑娘。他却忘了,如今花轻语欺负起他来,可是半点也不手软。
西北风劲吹,那雪越下的紧,雪花也似鹅毛,落在面上,点点冰凉。不多时,地面已经一层积雪,四下里看,地面白茫茫一片,平添了许多光亮。
毕再遇率军不紧不慢,始终尾随敌人之后。剪玉飞绵,地如银砌,一条火龙游动其间。风扯战旗猎猎,四野却是万籁俱寂。时见几棵枯树,残枝戟立,森然向天。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雪越积越深,转眼便有一尺。毕再遇已叫众人下马,有爱惜战马的士卒已经给马蹄穿上草鞋。人脚马蹄落在雪上,吱呀作响。
前面金兵跋涉更难,前后阵已拉开数里。体弱不堪、还有身上带伤的士卒正在慢慢掉队,后队渐渐臃肿,越走越慢。落后不支的军卒,运气好的,尚有同胞搀扶,鼓励前行。但更多的士卒,只能自己不断坠后,眼看着身后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断闪过。前后的将官,神情木然,看在眼里,却无意过问。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倒伏的士卒。这些人并未身死,只是筋疲力尽。或许一堆篝火,一碗热汤就能救起他们。但眼下军行不止,身后遥遥一条火龙,狰狞其后。这些就全变了奢望。倒卧的士卒或许只想歇歇,但一旦躺倒雪中,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还能振作站起。
又行两个多时辰。宋军前军已见地上大军足迹,深陷雪中。两军距离又再拉近,前后已只距五六里。
宋军见到道旁倒伏的金兵,也无人过问,连多看一眼的也无。这些金兵,有的还活着,茫然看着宋军经过,也不惧怕。
又行里余,前面一条不小的河流,道上桥梁已被烧毁,竖在河中的几截木桩犹自冒着黑烟。
眼见天际已经吐白,前面斥候已经打探,向西南三里,便有桥可以过河。
雪仍未停,纷纷扬扬。毕再遇当即下令全军折道西南,更告知三军,过河即可休息修整。
眼下乃是凌晨最冷的时候,再半个时辰,就该天亮。就算不见日头,温度也会慢慢上来。
全军雪地走的极慢,一个多时辰之后,前后队才全部过到河北。毕再遇当即下令全军原地修整,歇息一个半时辰再起身。
众将将战马十余匹拢作一处,士卒也簇拥一起御寒。
沈放脱下外袍,要递给柴霏雪。毕再遇却扔给他一条羊毛的毯子,朝他挤了挤眼。他想的周到,出发之前,就特意嘱咐众将士,要带上御寒的毯子。
沈放哪有那个胆子,把毯子给了柴霏雪,自己跟许俊几人挤在一处。
寒风呼啸,雪花飞扬。但众人坐倒下来,多半片刻便即睡着。
待到一个半时辰之后起身,天色已亮,大雪不止,也不见日头。但众将士都是精神大振,立刻上马,策马前行。
而此际前面金兵先锋,离来安县已不足十里。
巳正时分,金兵到达来安县城南门之下。来安城小,高勉强三丈,城下护城河不足两丈,更是一点水不见。先锋城下对守军破口大骂,喝令速速开城。
守城的不过是个千户,早得知消息。不敢怠慢,大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城开仅仅一刻钟,忽然平原之上,一股宋军,红衣如火一般,在雪中飞卷而来。对前后大军,视而不见,斜刺插到,直扑城门。
完颜蒲辣都坐镇中军,仍在城外,立刻下令中军前往迎击。
中军甫动,未等迎上宋军。忽然大军左翼,杀出一路宋军。最前面一人一马,上下一团墨黑,巍峨如山岳。跨下马骏驵黑驹,通体如炭,奔驰如电。马鼻中喷出团团白雾,有如烟火怪兽。马上一员老将,身披黑漆顺水山文甲,甲透寒光,欺霜压雪。外罩黑袍,高高飞扬。手持双刀,横眉立目,白发飞舞,赫赫威风。
背后紧随一骑,马上健儿高擎一旗,上书一个斗大“毕”字。
两骑突出,背后满天飞雪之中,忽然天幕崩裂之声。白茫茫中,数百骑跟着破雪而出,天崩地裂而来。飞卷狼烟,散作利锥之形,势如利箭。马蹄雷鸣,震人心魄。
金兵众皆胆寒,有人高呼道:“毕将军,毕将军,是吃人的毕将军来了!”
这数百骑来的好快,不等金兵列阵,已经冲到近前。
毕再遇虎目圆睁,浓眉倒竖。一骑冲入敌阵,双刀之下,当者披靡。金兵魂飞魄散,根本不敢为敌。身后数百骑势如破竹,马不停蹄,立时将大军冲散。一次冲锋,便杀透敌阵,将中军裂为两部。
完颜蒲辣都站在一辆楼车之上,高声号令。眼下城门宋军先锋已到,正与自家前锋接战,抢夺城门。自己中军被一分为二。更糟糕的是,宋军来的太快,想是派出的斥候都被拔除。自己这一万人,接连行军两日,刚刚望见城墙,正是军心松懈之际。各部士卒,争相去往城中逃命,将官已有些约束不住。
完颜蒲辣都喝令自己亲随精兵五百,先去抵御毕再遇。再令两千人,前去围剿城门之敌。
号令刚出,中间右翼,又有数百骑宋军杀出,却是庞定安与禄广阙领军杀到。毕再遇掉转马头,将部署分作六队,回身又切入中军大阵。
金兵号令刚出,士卒还未调动。毕再遇骑兵再次突进,仓促之间,金兵更乱。有少数几员有统兵之能的金将,急急号令部署部下枪阵。
完颜蒲辣都这一万人,不过两千骑兵,基本都是充作前锋。步卒旷野之上,遇到骑兵冲击,只能布下数排枪阵,以铁壁之姿硬碰硬。但眼下金兵军心早无,将官令下,士卒却各有心思。未等枪阵竖起,宋军已经杀到。
稍有能耐的金将,能号令数百人,聚成一团,长枪在外,威慑敌军。平素无能的将官,早已是一盘散沙,各自逃命。
毕再遇兵分六队,遇到枪阵,轻拨马头,便即避过,直朝混乱去冲。所过之处,金兵完全不能抵抗,皆是望风就逃。宋兵都在马上,高出下面金兵一头。望目过去,尽是后背后脑,全如案板上的鱼肉。挥刀砍杀,砍瓜切菜一般。
完颜蒲辣都又急又怒,不断发号施令。他眼前处处皆是漏洞,急着弥补,锣鼓号令不断。可他的号令,如同他嘴里喷出的白雾,转眼就消弭在冷雪之中。
平原之上,除了他仓促登上的一辆楼车,金兵一处高地也无。旗号不能传递,只闻金鼓之声,金兵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主将是在号令何部。
待到完颜蒲辣都稍微冷静下来,场上局势已经崩坏。金兵四散逃命。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宋军,几乎都是百人一队,紧密相连,于乱军之中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城门口处,守军惊恐。城头千户艾昊面色煞白,眼前已经有宋军杀入城门。他这来安县不过弹丸之地,城池短小,也无瓮城。城门一失,城池多半不保。他有心立刻关门,但城外还有完颜蒲辣都。
旁人也就罢了,这姓完颜的如何可以得罪。虽然他如今也没搞清楚,这完颜蒲辣都究竟是哪一支的贵胄。
无奈之下,只得尽调城中守卒,死死守住城门里厢。心中不断怒骂下面的金兵无用。二千多骑兵,又是先锋。面对数百宋人,竟是不敢接战。大半士卒竟是争着往城中逃命,甚至有士卒弃了战马,要跑进城来。
宋军数十骑已经冲入县城。不与城楼前守卒恋战,顺着大道,直扑东门而去。这来安县乃是小县,城门只此两座。冲到东门,果然门前守卫稀稀落落。破开城门,门前早有数百宋军接应。数百骑杀入城中,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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