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转转眼珠,一下子蹦了起来,周围一阵哄笑,老妇泼意尽发,骂道:“你等这些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快滚,快滚,看什么看,想看老娘的笑话,回家看你婆娘偷人去。”一圈人更笑,有人回口骂她,老妇一发凶悍,骂的那人落荒而走。
那汉子道:“既然都是同道,江湖规矩,你随意帮衬一二,给个瓶子钱作罢。”
萧平安心道,你们明明是行骗被我揭破,还问我要钱,江湖哪里的这般规矩。实不愿与他纠缠,摸了十个大钱出来,递将过去。
那大汉不接,皱眉道:“大哥,这太也寒酸。”见他小气,前辈已变了大哥。
萧平安叹了口气,又掏了二十个铜钱。
那大汉仍是嫌少,老妇道:“挺大的个子,如此不爽利,三十个大钱当的什么,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萧平安道:“爱要不要,就这么多了。”
那老妇还想出言讥讽,突听一人道:“你们两个又在骗人,实在是丢人现眼,还不快滚。”却见一个白衣秀士晃着把折扇走了过来,三十多岁模样,颌下微须,面皮白净,样子倒也斯文。
老妇和大汉齐齐变色,大汉讪笑道:“娄大爷,你老好。”还想再说,早被老妇一把拉走。
那秀士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娄世南,幸会幸会。”
萧平安摇头道:“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吧。”
娄世南皱眉道:“兄台这是何意?”
萧平安道:“你一早躲在那个卖糖葫芦的后面,我看的清清楚楚。”
娄世南哈哈笑道:“兄台真是妙人。”
萧平安道:“我真没钱,你们另找个人骗不好么?”
娄世南道:“娄某行遍大江南北,还是初次见到兄台这等奇人,在下做东,请兄台喝一杯如何?”
萧平安道:“我不要你请,我自己有钱。”转身就走,那娄世南摇摇折扇,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萧平安见他跟在身后,也不理会,自顾逛了一圈,他在街上走,行人都远远避开。萧平安只道这些人是怕自己。眼看日中,寻了个小饭店,迈步进去,点了个炒鸡,两个素菜,又要了七八个馒头。
菜刚端上来,就瞧见娄世南慢悠悠晃了进来,也不客气,扯个凳子就在萧平安身边坐下。看他吃饭,口中啧啧作声,道:“妙,妙,妙。”
萧平安着实不能视而不见,道:“妙什么?”
娄世南道:“这道爆炒小公鸡端的是妙。”
萧平安只觉此人好生讨厌,道:“妙也不请你吃。”
娄世南道:“兄台自吃无妨,莫要管我。”
萧平安将几个菜碟拉到身前,也不理他。娄世南翘着条腿,拿折扇瞧着桌子,只是道:“妙,妙,妙。”
忍了半晌,萧平安实想不到这人脸皮竟如此之厚,无奈道:“你说它妙在何处?”
娄世南道:“你莫小看这一碟菜,其中学问可是不少。”
萧平安摇头道:“一盘炒鸡有何学问?”
娄世南道:“你可知你吃的这个炒菜两百多年前还不曾有?你又可知,只有铁锅、素油才炒的出这般嫩滑鲜香好菜?春秋战国秦晋之前,我等先祖只识烤、煮、煎,也只有鼎、镬、釜、甑这般器具。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载炒鸡子之法,用的仍是铜铛,西汉张骞自西域带来胡麻,才渐有素油。及至我朝,铁锅才渐多,这炒菜之法才盛行开来,如今更有生炒、熟炒、爆炒、焦炒、滑炒、清炒、干炒、抓炒、软炒诸般炒法。”
萧平安大是惊奇,道:“想不到你有如此学问。”
娄世南笑道:“记问之学,何足道哉。”
萧平安笑道:“好,看在你这八个字,我也要请你吃一餐。店家,再加两个菜来,你喝酒不喝。”
娄世南也不客气,道:“有朋自远方来,岂可无酒乎。”
片刻店家送上酒菜,娄世南举手连干三杯,萧平安既不喜喝酒,也没多少酒量,勉强陪了半杯。
那娄世南知识广博,各种风土人情,奇闻异事,胸罗万象,更是口才便给,随口道来,都教萧平安听的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对此人好感大增。
眼看酒酣饭饱,萧平安就要起身会钞,娄世南却道:“不急,不急,坐坐再走,再过片刻,有出好戏你看。”
萧平安不知何事,但看他笑的古怪,也就坐着不动,与他闲聊。过了片刻,娄世南望向店外,道:“来了,来了。”
萧平安回头望去,见大街之上,走来一个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似是个乞丐,却牵着头羊,一路向店家乞讨。身后有几个童子尾随,不住哄笑。
有店家施舍些剩菜剩饭,那妇人装在碗里,却让那羊先吃。
萧平安看看娄世南,皱眉道:“是个可怜乞丐,有什么好看?”
娄世南不答,待那妇人走近,倒了碗酒,道:“疯婆子,给你碗酒喝。”
那妇人站在门外,不敢进来,伸手接了碗去,口中喃喃道:“官人,喝酒了,喝酒了。”跪倒下来,将那碗酒捧到羊面前,那羊当真伸头去舔,片刻一碗酒喝个干净。
妇人将碗放回地上,也不道谢,又朝前走。
萧平安见那妇人手上腿上都是疥疮,面黄肌瘦,神志不清,着实是一副可怜模样,皱眉道:“她为何带着头羊,还喊那羊叫‘官人’?”
娄世南道:“说来话长,这女人本也不疯,两年前还是好端端一人,夫妻两个开了个豆腐店,将就也能过过日子。这嘉定府有个璩员外,家大业大,远近闻名。这妇人家就住在璩员外家边上,那年璩员外嫌家里房子太小,想要再扩几间屋出来,就商量着想买那妇人家的屋子。你想璩员外有钱有势,寻常人也不敢招惹,若给个公道价钱,那人家也就肯了,可这璩员外仗着势大,把价钱压的极低,那妇人家当家的一怒之气,反不肯卖了。一来二去,想是把璩员外惹的恼了,有一夜,妇人丈夫突然就不见了,床上反多出头羊来。”
萧平安奇道:“竟有此事?”
娄世南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猜,那家汉子被璩员外找人杀了,弄个羊来冒充。”
萧平安点头道:“想必如此,那后来呢?”
娄世南道:“妇人自然怕的厉害,到处去找,哪里找的到了。也疑心是被璩员外害了,跑去报官。官家自是与那璩员外一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没有尸体,怎知你丈夫就被人杀了,跑了也不一定,一通乱棒给她轰了出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几分见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半月,那璩员外来了,拿出张房契,说那妇人丈夫早将房子卖了他,逼着那妇人搬出去。那女人哭天抢地,说房契是被偷去,房子不曾卖得,丈夫也是他杀。那璩员外家丁上前,一通拳脚,将那女子赶出门外。举着大锤过来,片刻就将房子推倒了。那妇人大约是被打伤了脑袋,不知怎地,竟信了那羊便是她官人。人也疯疯癫癫,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萧平安大怒,道:“如此混账,就没人管么?”
娄世南忙道:“兄台小声一点,这璩员外手眼通天,自己也有一身功夫,平日里装的良善,逢年过节都要施粥。寻常人不知,还当他真是个善人。只是谁若挡了他的财路,要不了多久必定下落不明。天长日久,大家心知肚明,嘉定府哪个还敢与他作对。”
萧平安朝外看去,那妇人已走的不见踪迹,望望娄世南道:“那女子人已疯了,有饭菜还让那羊先吃,也是贤妻,如此可怜,你竟当作笑话?”
娄世南道:“萧兄说的是,起初人人也觉得她可怜,这日子长了,大家只觉她可笑起来。哎,人心皆是若此,不是痛在自己身上,谁人又记的过三日。”
萧平安道:“你一肚子学问,也如此么?”
娄世南道:“萧兄太抬举了,在下不过是个蟊贼,和几个伙伴骗些小钱,璩员外的事岂是我能管的。”
萧平安道:“那璩员外家在何处?”
娄世南吓了一跳,道:“萧兄意欲何为?”
萧平安道:“我就问问。”
娄世南道:“我酒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璩员外的厉害,可莫要想去生事。”
萧平安道:“你看我像生事的么,你就告诉我,那璩员外叫什么,住在哪里。”
娄世南道:“璩员外大名璩士隐,就住在这条街北头,最大的一所宅子便是。”
萧平安道:“你可知此人最怕什么?”
娄世南笑道:“璩员外是有钱人,自然最怕破财。”
萧平安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出门朝璩府方向便走。
褚博怀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这几个月耳濡目染下来,萧平安胆气也是渐壮。他幼时凄苦,如今不同往日,却更瞧不得人家受苦。心道,一个城里的乡绅,有何本事,我找上门去,讨些财物与那女子,也叫她少吃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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