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人大声道:“咄!大胆狗才,竟敢妄议圣贤,哗众取宠!”
众人齐齐一惊,循声看去,见几位夫人身后,一人高冠博带,五十余岁,品貌端正,不怒自威。
连丹青心中冷笑,心道,你只知扣我大帽,又算甚本事。拱手道:“恭聆阁下高论。”
那人也不起身,虚抱拳对天一拱,道:“圣祖与孟夫子皆是圣贤,行仁义之道,教化百姓,周游列国。普教天下,天下诸侯都是敬若师长,谈何侍奉二字!”
众人听他开口“圣祖”二字,都吓了一跳,林醒沐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身旁彭惟简微笑道:“这位乃是孔圣人第五十世孙,当代衍圣公孔元措之胞弟孔元任孔兄。此次随我前来,也来给林员外贺喜。”
他声音似是不大,大殿之上人人却都听的清楚,不少人都是惊呼出声。
孔氏一族身份大是特殊,天下无人不敬仰,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也是敬重有加,多有封赐。
1127年(靖康二年),金灭北宋,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改元建炎。次年,衍圣公孔端友奉诏南渡,宋高宗赐家衢州。金国则册封其弟孔端操为衍圣公,此后南北宗并立。这孔元任便是如今北宗衍圣公之弟。
林醒沐知道此人身份不同凡响,也是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连丹青更是吓了一跳,心道,原来如此大来头,只是其所言仍是居高临下,将孔孟捧的高高,将彼时诸侯视作无物,却也难叫他心服。但自己这几句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茬,眼下碍于对方名头,也不敢造次。大殿之上,十个儒生倒有九个也是这般想法。
突听一人漫声道:“孔圣人时,诸侯争雄,周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方是王道,彼时自诸侯出,乃至自士大夫出,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天下鲜廉寡耻,哀鸿遍野,圣人当出。孔圣人周游列国,传仁义之道,礼信之言,天下慕道而世风得以扭转,此等教化之功,岂是为一己之名利偏私?更是对周天子之大忠,对世之大忠。
“齐宣王问孟夫子,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夫子以天下苍生为重,‘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义之君,尽可杀之,此亦是苍生之忠,万民之忠。孔孟之圣,忠义千秋。你书也不曾读懂,史不能明辨,反口出妄言,洋洋自得,当真是可笑,可笑。”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就连韩侂胄也是面露笑意,朝这边看来,说话之人在林怀玉身后,仙风道骨,九秋清气,半山晴月,出尘绝世之姿,正是大师兄诸葛飞卿。
连丹青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掩面疾走,出门而去。
众人都朝这边看来,诸葛飞卿却是面无得色,也不再说话。
大殿一时安静,林醒沐身旁彭惟简道:“林员外今日大喜,我家完颜王爷不能亲临,也托我给员外带来三样大礼。”
大殿之上众人,多半都不知彭惟简身份,听“完颜”二字,都是一愣,心道,原来此人竟是金国使臣,难怪今日竟能与韩侂胄大人并排而坐。
不由得都去看韩侂胄,韩侂胄却似毫不介意,若无其事。
林醒沐笑道:“简先生能来,已是万千之喜,何颜再受厚赠。”
彭惟简笑道:“林员外言重,这第一件礼物非同小可,乃是孔兄精挑细选。”
孔元任微笑站起,道:“闻林员外风雅,尤爱香山居士诗赋,老朽有一套香山居士的全集。虽非居士手书,胜在齐整,今日献上,博尊驾一笑。”
大殿之上,众人都是无动于衷,此人身份高贵,送的礼物却是不值一哂。
李杜、元白,皆是一时之最,白居易之诗流传甚广,元稹曾为白居易诗集作序,说道:“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街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模勒即模刻,持交酒茗则是拿着白诗印本去换茶换酒。白居易的诗集只怕街上随便寻个书店,都能买上几本,更值不得几钱。
孔元任似知道众人所想,道:“这套集子共收香山居士诗三千八百余首,林员外不妨多加抄录,广为传播,也是不小功德。”
此言一出,立有几人惊呼,更有数人摇头,似是不信。
林醒沐也道:“孔先生请教,这坊间乐天诗集,少不过百首,多不过一千二百之数,何来三千八百之言?”
孔元任脸有得意之色,道:“唐时印刷刻录之技远落后于今,多为手抄本存世,各家着作,散轶错乱者极是寻常。张若虚如今存诗不过两首,《登鹳雀楼》的王之涣也只见六首。”
二公子林怀义道:“不错,不知乐天先生何以突然多了这么多诗作出来。”适才他门下宾客弄巧成拙,反是出丑,他却似丝毫也未放在心上,仍是谈笑自若。
孔元任笑道:“乐天先生有先见之明,他晚年编好自己的集子,请人抄了五部,分别藏在五处。眼下知道的乃有三处,分别是庐山东林寺、苏州南禅寺、洛阳胜善寺。老朽这套集子,便是从洛阳胜善寺得来,乃是乐天先生亲自校对过的绢本,每册卷首,都有乐天先生手书真迹。”
手一挥,身侧一人双手捧起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走上前,递与崔致和,崔致和也是毕恭毕敬,双手捧起,送到林醒沐身前。
林醒沐道:“如此厚礼,当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先生厚赠,无以为报,多有失礼,当真是颜面无存。”双手接过,却是放到了韩侂胄身前。
众人齐声惊叹,议论纷纷。
孔元任道:“林员外客气,在下倒是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醒沐道:“孔兄此言太也见外,但说无妨。”
孔元任道:“久闻临安城卧虎藏龙,老朽生平无甚喜好,只爱黑白之道,在大金也算未逢敌手。今日来贵地,忍不住也是技痒,不知坐上可有哪位坐隐高士,肯赐教一二。”“坐隐”也是围棋之雅称,乃是由自东晋名臣王坦之。
大殿上众人都不作声,若是寻常对弈,好此道者甚众,但此人话中带了“在大金未逢敌手”几字,却叫人不免心中生疑,此是大宋境内,若是输给此人,岂不是输了国体。此人话中有话,必是此意。
数息功夫,仍是无人应声。林醒沐也觉有些尴尬,面露难色。
大公子林怀仁道:“可惜今日乃是家宴,我临安城有位马明令先生,棋艺甚是精湛,今日不在,否则倒能与先生对上一局,我等也开开眼界。”
孔元任道:“马兄棋艺确是不俗,我已与他对过几局,只是不知这城中可还有高手?”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孔元任言下之意,自是胜了马明令,在他眼里,马明令怕是不值一哂,连再战的兴趣也无。
马明令棋艺非凡,临安府有“国士无双”之美誉,他若也败了,何人还敢应战。
林怀仁也觉尴尬,再不接口。
孔元任心下得意,道:“方才说话的那位高人,可有雅兴赐教一二?”方才诸葛飞卿一番话,同是呵斥,却要比他高明甚多,有心找个场子回来,对方就是不敢应战,自己也算扳回一城。
这下众人目光都朝诸葛飞卿看去,诸葛飞卿见林怀玉也回头看向自己,道:“七姑娘,要怎生回他?”
诸葛飞卿方才一番话,已叫林怀玉大大露脸,此人是沈放师兄,她平日见到也甚是客气,林怀玉道:“先生自便,此人看着讨厌,也不必理他。”心道,术业有专攻,你是武林中人,自是不必理他,推说不会便是。
诸葛飞卿点点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林怀玉刚刚转身,端起杯茶来,抖手差点把杯子扔了,心道,我说了什么,怎会叫他会错意?忙回头道:“诸葛先生,其实也不用比。”孔元任连国士无双的马明令都不放在眼里,寻常人岂是对手,此人虽是孔家后人,眼下却是跟金人一道,若是输了,传出去岂不更是气人。
史嘲风也道:“此等小人,投靠金狗,老祖宗的脸早丢光了,你不必理他。”
孔元用浑没想到他竟敢应战,喜道:“好,好,阁下高姓大名?”
诸葛飞卿道:“无名之辈,诸葛飞卿。”
大殿上众人齐齐摇头,原本还抱了三分希望,如今一听,果真是籍籍无名。有通晓当下棋士的,更是沮丧。围棋乃是雅事,上至官家,下至贩夫走卒皆爱,高手之名能传千里。此人闻所未闻,自然难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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