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刻钟功夫,完颜蒲辣都抬头,忽见来安城头,黑色的大金旗帜已经变作红艳艳的宋旗。心头又气更惊,几乎一口心头血喷将出来。
城头变化,更有宋军高呼,“城破了,城破了。”
原先争先恐后想要逃入城中的金兵更乱,四下逃窜,更是无法约束。
就在此际,身后大乱。后队的金兵,大约五千多人,正奔逃而来。
毕再遇只派出四百宋军,自敌后追击。战马皆拖树枝,搅的飞雪漫天。
后阵的金兵,本就是羸弱之众。又与前军脱节,听不到主将号令。一闻身后追兵到,脑子里想的全是逃命。
困兽犹斗之下,倒是很快追上前部。身后宋军只是喊杀,故意并不追近。
但逃命的金兵不知,只觉背后铺天盖地,尽是宋军精骑。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骇的都是魂飞天外。五千士卒,自相残踏,都是只顾自己逃命。
到了来安城前,只见前面的自家人也正被屠戮。满眼皆是逃命的金兵,宋人如狼似虎,跟在后面砍杀。
后军不知前军之事,仍是前赴后继而来。近万人聚在小城之前,又无管束指挥,其乱可知。
完颜蒲辣都知道大势已去,哀叹一声,率亲随两百余人,落荒而逃。
剩余金兵四下逃散。
这一仗打的迅捷,不过大半个时辰,已是完结。金兵死伤竟达半数,来安县也被宋军拿下。
清点伤亡,宋军这边,阵亡竟是仅三十七人。
众将人人喜悦。沈放与柴霏雪依毕再遇之命,跟在后军阵中。等他到达,大战已是尾声,只见四散逃命的金兵背影。
此际大雪终停,天空一轮红日。来安城下,雪地之中,却是片片殷红,如若梅花映雪。倒伏的尸体、马匹、旗帜,触目皆是。
沈放站立城头,只觉一片孤凉之意。
一人冷冷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却是柴霏雪不知何时,到他身后。
沈放道:“军中大胜,为何我一点喜悦之情,转眼就散。眼前一切,不过都是索然。”
柴霏雪道:“仗又不是你打的,你高兴什么。”
沈放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柴霏雪道:“可怜人人都会,但又有何用?你若有本事,教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沈放无奈,道:“我哪有那个本事。”
柴霏雪道:“你自己都觉得没有,那指定是没有。”故意嗤笑一声,下城去了。
沈放看她背影,章台杨柳,袅袅婷婷,摇头轻笑。柴霏雪眼界甚高,在她眼里,自己跟萧大哥,甚至云锦书等人,都是一般的胸无大志,不求上进。
许俊等人自去清点城中物资。但半个时辰之后,忽传毕再遇将令,要弃城回六合。
沈放听闻,也是惊讶。去到县府衙门,见毕再遇一干人都在。
庞定安也正可惜,道:“将军三思,来安失而复得,实属不易,庞某愿留此守城。”
沈放不知所以,低声问许俊。
许俊叹气道:“刚刚斥候传来消息,退到下蔡的仆散揆所部,已交与纥石烈子仁管制。另增军一万人,自西路与纥石烈种塔部汇合。如此一来,又是大军十万。看军中动静,随时可能转身东进。”
康宝声音宏亮,道:“眼下我军连战连捷,士气如虹。我瞧还是按先前所言,复滁州全境。我愿领一千人马,去陷清流县。”
禄广阙道:“你莫要轻敌,来安得来容易,是我等利用了金兵败军。清流,全椒两县若是坚守,我等如先前纥石烈种塔打六合一般,也并无良策。”
毕再遇止住众将议论,道:“禄副将所言也有道理,清流,全椒并不好打。纥石烈子仁乃是宿将,先前这来安、清流、全椒三县,皆是他所克。此人用兵谨慎,无胜算轻易不肯接战。他若来攻城,不管是来安还是六合,必是准备周祥。吾等总共只有七千兵马,若在分兵,更难坚守。来安咱们都要弃了,更无打清流,全椒必要。”
许俊道:“既然如此,咱们撤军之时,是否烧了这来安县城?”
毕再遇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道:“罢了,终是我大宋国土,留它一个清净吧。”
许俊道:“这城中还颇有一些粮草兵刃,我等一发带走。”
毕再遇行事果断,既然决定弃城,立刻吩咐众将准备。一个半时辰之后,大军离了来安。
此行宋军并无民夫车辆随行,来安缴获的粮草物资,都背负在骡马背上。士卒为多带东西,都将战马腾出。再加战中又得了四百余匹马,一并带回。
如此一来,行军就慢。走到天黑,不过走了二十余里。
忽然斥候来报,完颜蒲辣都收拾残兵,又有清流,全椒两地前来支援的金兵,汇集了四千骑兵,正自清流方向追来。
康宝恼道:“直娘贼,伤疤没好,这就忘了疼了。将军,咱们再狠狠给他些教训。”
索猛道:“我军已经疲惫,两千对四千,咱们也占不着便宜。金兵人多,就算再杀伤他几千人,也无关大局。”
毕再遇呵呵一笑,道:“这四千人确是鸡肋,我也提不起兴致灭他。”
众将哈哈大笑。冀进德道:“只是可惜了这些搜刮来的粮草。”
庞定安道:“也不必放弃,给我五百人,我来断后,拖住他们便是。”
禄广阙道:“我只要三百人!地方我都想好了,就在先前那道桥上。”
毕再遇伸手在马鞍边一摸,掏出一把物事,道:“你们都不需争了,此物断后即可。”
他手中所抓,却是一把炒熟的黄豆。骑兵出阵,除了士卒携带军粮,这马的粮草也是不能缺。因要跋涉追敌,还要与敌征战。这马可不能只是吃草,而且随军携带粮草,就需大车。眼下一众士卒,每人马上,都驮着十余斤炒熟的黄豆。
宋军不紧不慢,仍维持之前的步调行军。次日午后,完颜蒲辣都的追兵果然追近。
眼见前面宋军大队已在视线之内,这追赶的马匹忽然全都不愿走了。雪地之上,到处散落着炒熟的黄豆。这些马匹追了一日一夜,主人别说黄豆,草也没喂一根。眼下见了吃食,发了性子,任骑者鞭打喝骂,就是不走。
完颜蒲辣都眼睁睁看着面前宋军越走越远,气的面红耳赤,跳下马来,一刀将马首斩下。
砍了马头,忽见前面不远,一棵树上,绑着一条白缎。叫士卒取了过来,却见白缎之上,赫然一行黑字,写道:“你自己无能,怪马何用?”
完颜蒲辣都热血上涌,几乎站立不稳,连退几步,破口大骂。
回到六合城,稍晚时分,毕再遇遣人来请沈放与柴霏雪两个用饭。
沈放在外与许俊闲聊,听闻赶到毕再遇屋中,见柴霏雪已在。屋内方桌之上,简单摆了四个小菜。
出外行军,毕再遇与众将同饮同食同宿。回到城中,也是一般无二。今日乃是宴请两人,方才多了些菜肴,也不过是青菜豆腐之类。
柴霏雪正陪毕再遇饮酒。沈放眼下已经戒酒,毕再遇也知,但他面前桌上还是放了一只杯子,只是空着。
沈放见毕再遇与柴霏雪哈哈谈笑,与平日性情作派颇有些不同,陪聊几句,更明验心中所想,忍不住问道:“将军莫非有愁事?”
毕再遇呵呵两声,道:“知瞒不过你们两个。”
柴霏雪道:“何事叫将军打了胜仗也不高兴。”
毕再遇道:“这哪里能算胜仗,与大局并无裨益。”轻叹一口气,道:“前些日,我向扬州郭帅请兵,想调一万兵马。郭帅未允。”
沈放皱眉道:“将军镇守六合,以为扬州门户,郭帅为何不肯相助。”
毕再遇道:“或许郭帅觉得我守不住六合吧。”摇了摇头,又道:“我非郭帅心腹,相处时日太短,对扬州,本也不报多少希望。但我派出班云超,叫他去寻那义军杨安国。他手下实打实还有两万人,若能相助,也将将够用。”
沈放奇道:“杨安国?”
毕再遇道:“是,此人兵法韬略,颇有大将之风。他若能来,我把六合与他,自帅军西收滁州全境。我有两万七千兵,清流、全椒、来安三县唾手可得。有四城在手,互为犄角。就算金兵十万,我也能叫他们寸步难行。可惜来安得到消息……”
沈放心道,原来将军弃守来安,还有这般隐情,摇头道:“我见过杨安国几回,此人心机深沉,我并不喜欢。”
毕再遇道:“智将者,多半如此。此等用人之际,不拘小节。杨安国这一年多来,驰骋敌后,协助我军攻打宿州。未忘汉人之本,有志有能,也是可造之材。”又叹一声,道:“可惜我官卑言轻,朝中也是无人,三次举荐,皆无音讯。”
沈放道:“将军要保举他做官?”
毕再遇道:“他有两万多兵马,这个官还需在我之上。如此一来,我这举荐更无分量。”
沈放道:“他肯做官?”
毕再遇道:“为将之道,自是能效明主。杨安国曾与我见过一回,他确有此意。哎,我也是无能,未能替他寻到门路。如今他对我,似也不如先前热络。此番请他出兵,只推托无粮无衣,部下已经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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