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海上风平浪静,福运号也是一帆风顺,甚至连老天爷也作美,连续几个晴天。
甲板上唯有两间舱房,一间为原先海平潮所用。如今海平潮已死,海夕池做了纲首,却不肯搬进去住,那间舱房便一直空着。另一间更大些的,乃是李壁两人所居。
此际舱房之内,一张木桌权作书案,李壁正伏案作书。
书案之前,单翃衣吊着一只胳膊,垂头丧气而立。书案左右,却是站着花轻语与柴霏雪两人。
李壁与单翃衣两人模样都颇有些狼狈。李壁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单翃衣更是左臂骨折,拿夹板夹了吊在颈下。前些日福运号直闯风暴,两人在舱房之内未敢出外,颠簸之下,都是受了些伤。
此际李壁头包裹的严实,面上却是平淡。伏案作书,字作行草,写的乃是他自己一首使金诗。
天连海岱压中州,暖翠浮岚夜不收。
如此山河落人手,西风残照懒回头。
诗字不多,却已经写坏了一幅。李壁用的绢本,绢表面更为丝滑,但不够吸墨,导致墨水洇开,极易出败笔,甚是考教功夫。这第二幅字,李壁沉心静气,运笔如飞。
待他写完,花轻语赞道:“好字。”
案面纸上,一篇墨宝虚实有度,疾缓交错,如龙蛇飞舞,又恰行云流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柴霏雪也道:“李大人好书法,这一幅字颇得米南官神韵。”
如今天下,米芾的字最被推崇。宋徽宗本是书画大家,初学黄庭坚,后学二薛,薛曜、薛稷。早先宋徽宗的字颇像黄庭坚,以至于金人树立的伪齐皇帝刘豫伪造了许多他的文字散播。这叫宋徽宗大为生气,才有了后来的瘦金体。
宋徽宗对米芾非常欣赏,提拔他到身边做官,曾叫他点评书法名家。米芾回答道:“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提及自己,则用了“刷字”。
其意大概,涩笔称“勒字”,快笔是“刷字”,用笔重是“画字”,用笔轻是“描字”。
米芾的字,行书乃是最佳。用笔迅疾劲健,尽心尽势尽力。痛快淋漓,欹纵变幻,雄健清新。
眼前李壁手书,确有几分米芾的味道。
李壁放下毛笔,摇了摇头,道:“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如何谈的书法。”
花轻语不知想起了什么,掩口笑道:“李大人何必过谦,你说的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另有其人。”
柴霏雪道:“我爹爹也说,今人论及书法,都说像谁像谁,反是失了灵真。”
李壁道:“哦?”
柴霏雪道:“我爹爹说,在咱们大宋之前,读书人都是不临字帖的。颜真卿说,汉到唐,书法传承,历来是‘口诀手授’,乃是面对面的言传身教。黄庭坚也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
李壁面露严肃,连连点头,道:“令尊经天纬地之才,真知灼见,不落凡俗。我若早识得令尊,也能少走些弯路。他如今身子可好?”
柴霏雪道:“有劳大人惦记,还好还好。”
李壁道:“令尊所言不错。我朝太宗皇帝购募古先帝王名臣墨迹,以枣木镂刻之,厘为十卷,是为《淳化秘阁法帖》。此后《绛帖》、《潭帖》等,多从《淳化阁帖》翻刻。这些字帖起初多是赐给臣下,逐渐流入民间。自此时人学书,有了参照。可也正因为此,书法入了摹举临刻之途。《淳化阁帖》宗‘二王’,天下书卷如出一辙。今人作书,不外蔡、苏、黄、米四家。我问你,书法为何物?”
柴霏雪微蹙蛾眉,想了一想,方道:“法既有典范之意,又有约束之意。规矩、尺度,缺一不可。法古字左边为‘水’,右边上‘廌’,下‘去’。”提起笔来,在纸上边角处写了个楷书“灋”字。笔力劲挺,端庄大气,显也下过不少功夫。
李壁微微点头。
柴霏雪接道:“‘廌’乃獬豸之称,为公平公正之兽。‘水’平如镜,亦有端正平和,不偏不倚之意。此两者,皆曰尺度,不可偏驳。宁静居和,方为周正。若说书法,自也是要中规中矩。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不管如何变化,篆楷行草,不失其形,不改其状,方为正字。”
李壁面色温和,带着笑意,显是听的颇为高兴。
柴霏雪又道:“但这‘廌’字之中,还有一个去字。自古法乃公序良俗之约,法自情理出,法不容情,法亦能容情。法理之外,一个去字,存留一线,正是情理。若论书法,框架结构,规矩法度,自有典范。但一切全依法度,无了自然两字,只余匠气,如何谈的上法。既是法,自是道法自然,不拘一格。小女愚见,不破不立。合的规矩,又能独具一格,方可称的上法。”
李壁道:“好个不破不立!令尊教人,可比我高明太多。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一事,载史明智,教化世人。一文一字,重逾泰山。但自有骨甲之文,金铁之文,时至今日,文字不也时常在变。大篆小篆之时,隶楷行草,岂不也不合规矩。你说的不错,道法自然。天地轮回,沧海桑田,岂不正是日新月异,方能欣欣向荣。如今世人,只知墨守成规,因循守旧。自我宋后,书再无法矣。”摇头叹道:“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太晚。”
花轻语忽地一笑,道:“李大人此行,莫非也是为了不破不立,推陈出新么?”
李壁目光游离,朝窗外看了一阵。这海船舱房,窗开的极小,只看见一方青天。呆了片刻,方道:“好多事情,是该换个想法了。”回过头来,道:“你们两个寻我,究竟何事,可以说了。”
柴霏雪道:“不能叫此船在宁海州泊岸!”
李壁明知故问,道:“船经宁海州,转入渤海,乃是顺道。更兼要上岸补充淡水,缘何不得停靠?”
花轻语道:“自是有缘由的,只是不便说。”
李壁呵呵一笑,道:“我与这船家也无交情,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柴霏雪道:“柳家堡上船来,是为了寻一人下落,这人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李壁道:“我听船上遭贼,原来那个老纲首死了?”
柴霏雪道:“是,如今此船上上下下已尽在柳家掌握。”
李壁道:“既已在掌握,翻个底朝天,还寻不出人来么?”
柴霏雪道:“他们已经下去搜过,但被吓了回来。前番又有尝试,终究未敢越雷池一步。”
花轻语道:“那人太过厉害,就便虎落平阳,他们也不敢冒险。”
李壁看看两人,道:“他想是早有准备,备足水粮,躲在这下面?”
柴霏雪跟花轻语都没接话,当做默认。
李壁道:“那我出面说项,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花轻语道:“我等意思,叫此船停去登州。”
金人占据北地后,基本沿袭唐制,并参照宋制,实行中央政府领导下的路、州(府)、县三级政区制。登州、莱州、宁海州等十地归山东东路。这其中宁海州,实际是从原先登州区域析出的牟平、文登两县。故而宁海州和登州其实本是一地,宁海州本叫宁海军,乃是刘豫伪齐傀儡政权所在。
宁海州与登州皆有港口,两处不过相距几十里。
李壁眉头微皱,道:“这是两位的主意?”
花轻语道:“我等一起商议来的。”
李壁抚须道:“为何?”
花轻语道:“山东地界柳家堡百年经营,一旦登岸,自有强援。”
柴霏雪道:“我等坚持去登州,与他布置影响不大。但按那柳一未济的为人,定会想办法联系岸上,去登州打探虚实。”
花轻语道:“我等也有人接应,要在靠岸前离船。登州一地,海岸更是平缓,便是小船,也能快速上岸。”
李壁道:“登州地势,他们自也了如指掌,如此谋算,瞒不过人。你们不是要在登州脱身,乃是疑兵之计。”沉吟片刻,道:“你们其实另有谋划,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若不肯呢?”
花轻语道:“是以要借重大人的门面。”
柴霏雪道:“柳家堡在金国的大靠山乃是莒州张暐,大人有个弟弟李埴,与张家可是沾亲带故,有姻亲之好。”
李壁摇头道:“明仲去岁便已告老还乡了。”
花轻语笑道:“可他两个儿子张行简、张行信可都还在朝中为官,张行简乃是状元出身,如今在礼部,深得皇上宠信。他弟弟张行信更是厉害,如今同知山东西路转运使,正是柳家堡父母官。况且张明仲为官几十年,历任太常、礼部二十余年,门下不知多少死党。若不是碍着这层情分,大人岂能在船上清清净净,无人呱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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