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审慎,分作三批上路。沈放三人开路,一路留下信息痕迹,指示自家经过之时间,前去之方向,还有暗示身后人是跟随还是换路。夜晚是否聚在一处,也是前方之人决定。
本想寻个马车代步,一连几日,莫说车马,人也未遇到几个。
行路多选偏僻小道。沈放曾与花轻语一路入京,沿途倒也清楚明白。李壁数次出使大金,更是有心之人,选的道路不少沈放都未听闻。
如此行了四五日,一路风平浪静,半点风波未起。众人身上伤病,也都渐好。
沈放心下,却是更加忐忑。柳一未济逃回,岂会甘休,柳家堡的势力不容小觑。此时未出山东地界,如此波澜不惊,才是有异。
单翃衣精神见好,见李壁待沈放不同,一路交谈,丝毫不端架子。这沈放倒也不卑不亢,应答得体,见识也是不俗,倒叫他有些刮目相看。
李壁位极人臣,虽还未老,腿脚却不能与沈放等人相比。四五日下来,每日只走的三十余里,眼见到掖县还须得两日。而且看李壁模样,已是走不动路。到了掖县,无论如何,要寻车马代步。
沈放暗自焦急,李壁走的慢些还无妨,身后龙雁飞,拖的一日便是一日的凶险,实想不明白,为何龙雁飞不肯先行离去。
行到傍晚,天色渐暗,道旁里许,忽然现出一个村庄,低矮的屋舍之间,一股白烟袅袅升起。
三人都是精神一振,连行数日,还是初次见到炊烟,这个村中竟还有人,竟还能开火作饭!烧火做饭的烟火乃是自烟囱中出,与野火冒出的烟大是不同,一望就知。
一路行来,那粗粗熏制的虎肉已经有些变味,又酸又硬又柴,众人简直连闻也不想再闻,只是除却这个,半点吃的也未寻见。
沈放道:“两位在此稍歇,待我前去看看,能否讨一些水米来。”李壁一国宰执,叫他上门乞食,岂能拉下颜面。
李壁领情,道:“那就多劳烦小友了。”与单翃衣就在路边坐了。
沈放一人快步而行,朝那村子而去。走不多远,就是暗自皱眉。一路之上,道旁随处可见大坑,却是树木被连根刨起,只有几棵小榆树光秃秃立在道边,树皮几被剥尽,看着已经死透。村东南不远有座土山,一般的光秃秃不见一棵树木。瞧着光景,这村里也是山穷水尽。
宋人书中就有“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在第一位。无柴不能开火,冬日无柴更要冻死一家。此地偏僻,又有小山,即便如此,连道边的树木都被伐尽,其艰难也可见一斑。
不多时已经到了那村子左近,看过去不过十几户人家,此际竟有三户人家屋顶都飘出白烟。寻常村落,院前屋后,自都有树,此际眼前光秃秃也是只余屋舍。
这片刻功夫,天色已黑,沈放进村,也不闻鸡犬之声。这年月,有鸡犬也早被吃尽。
自村口而入,一眼扫去,几户人家皆是房门紧闭。乡村不比城镇,乡里乡亲相熟,不待晚睡,都不会关上大门。
进村行了几步,忽听一户人家墙内有吵闹争执动静,夹杂孩童哭泣之声。
沈放轻手轻脚,蹑足至大门之外,里面争吵正烈。就听一妇人声音道:“我自到你家来,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你便这般待我么?”
一男人粗声粗气道:“大伙定下的章程,抽到了你,怎生是好。”
妇人道:“你怎知他们没有做局诓你?”
男人道:“大伙都在,做不得假的?”
妇人冷笑一声,道:“就你个憨货瞧不出来,做签的是二虎,抽签的是豁牙子……”
男人叽咕一声,似想插嘴。
妇人说话更快,道:“不是豁牙子就是老歪,谷树皮是不是?”
男人说了句什么,含含糊糊,没有听清。
妇人道:“你个憨货,他们就是一伙的,只瞒骗你一个,叫你来杀自家婆娘。”
男人道:“上个吃的不是二大娘?”
妇人道:“你们大老爷们商量下的狗屁规矩,吃光了村里的老的,就吃我们这些婆娘,你们亏心不亏心。”
沈放虽隐约已经猜到,猛然听见,还是心尖一颤。
男人不说话,妇人又道:“咱们跑了吧,不搁这里待了。”
男人道:“当官的不给咱们活路,抢光了粮食。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个活处?”声音忽然发狠,道:“孩他娘,你就认了命吧!”
院内传来追逐奔走之声,绕了两绕,径直朝门口方向来。
“哐啷”一声,那门被推开,原来只是虚掩,并未上闩。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冲出门来,后面紧跟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手持一把刮骨尖刀。
沈放站在门外,只朝旁边挪了挪身。
那汉子和女人都是一眼瞥见,神色各异。女人脚下不停,往前奔走,同时回头来望。
那汉子见了沈放却是陡然一惊,随即面上狰狞之色,持刀就朝沈放扑上。
沈放只觉胸中空荡荡,身上也无一丝气力,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那汉子一扑不中,伸手就要搂抱,想抓住了再行下刀。
沈放岂会让他碰到,后退一步,叫他又是扑空。随即却是双目微闭。他瞧的清楚,那女人返身回屋,片刻已经回转,手握一柄短斧,高高举起,朝着那汉子头顶一斧劈下。
那汉子全部心神都在沈放身上,对身后事浑然不觉。那女子用尽浑身力气,她个头与汉子相差不大,这一斧高高举起,奋力劈下,本是冲着后脑门而去,大约是饿的久了,手足无力,偏得一偏,正劈在脖颈之上。
一斧半没入脖颈,血如泉涌,那女子耗尽全身力气,跟着扑倒在地。
那汉子一个踉跄,跨前一步,弓着身子竟未跌倒。滚烫的血自脖颈涌出,反是未觉如何疼痛,只是脖子如同被棍子猛击了一下,有些沉重有些麻痹。待到一把血摸在手上,方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伸手想从背后去掏斧柄,却是怎么也够不着,抓了两抓,都是抓空,然后一头栽倒,不住抽搐。
妇人面上眼泪纵横,却不是难过之色,死死盯着男人,声音居然稳稳当当,不见颤抖,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活下来的,待光景好了,带大毛二毛给你也起个坟。”
那男人一双眼已无光彩,茫然看着婆娘,口中嗬嗬有声,却是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道:“你放心,他们要的是肉,你的肉比我的还多,村里这些狗东西会知道,王庄的婆娘不是好惹的。”她冷冰冰的说话,慢慢直起身,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沈放,好像饿狼直面猛虎。
沈放转身离去,村庄的茅屋低小,藏不住后面冷酷人心。出了村子,北方忽紧,吹的他浑身发烫。
回到道边,李壁见他两手空空,淡淡一笑,也不多问,只是道:“咱们继续赶路。”
单翃衣跟着走出半里,还是忍不住问道:“真就一点吃的都没有么?”
沈放面色难看,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道:“人肉你吃不吃?”
三人默默向前,一钩弯月挂在天空,冷光清淡,只能照见脚下的一点道路。
走出里许,三人在路边停下,准备过夜。沈放先前已经留下记号,等着身后几人赶来。
李壁与单翃衣各抽出条毯子裹在身上,这两半毯子乃是一幅,是自蓬莱县衙里找到。
沈放躺倒在地,只觉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动也不想动一下。天空如墨,头顶枯树伸出残枝,如同一条条鬼怪的臂爪。他忽然问道:“李大人,在你看来,这世间何事最惨?”
李壁想了一想,道:“兵祸乃是最毒。”
沈放道:“如何才能铸剑为犁,天下太平?”
李壁沉默更久,等的月亮似要穿入云中去,终于回道:“须得有大一统之强国,外御敌辱,内清社稷,以民为重。”
沈放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就听李壁轻声道:“我比你见过更多的苦难。我见过一些人,一辈子没有穿过鞋,一家人只有一两件衣服,睡在桥洞里,大树下,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吃不上一口饱饭。他们年纪轻轻就死了,轻贱的甚至不如一只猫狗。他们自己也认为,命该如此。其实他们是被这个国家吃掉了,尸骨无存,连一点渣子也不剩。一个国家越烂,这样的事情就越多。如果这一仗败了,大宋就会烂到根子里去,就会有更多这样的人。”
沈放抬头看天,无星无月,半晌方道:“李大人你放心,你吉人天相,此行一定顺遂!”
三人都不再说话,旷野之上,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道上脚步声响,伴着一短两长,三声轻哨,却是龙雁飞和花轻语一行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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