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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金陵事多

        天空刚蒙蒙亮起,东方的天际线渐渐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太阳即将升起。晨光熹微,透过稀薄的云层,将光线温柔地洒向大地,给万物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

        空气中也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像是大地在沉睡中呼出的气息。远处的城墙和树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水墨画,淡雅而宁静。近处的屋顶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闪烁着点点光芒,显得格外清透。

        “永嘉,永嘉。”

        窗边不知何时睡着的少女被一阵轻唤声吵醒,睫毛轻轻颤动,不知道昨夜里哭了多久,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一睁眼,露水掉落了下来,划过莹白如玉的肌肤,从清瘦的下巴上掉落下来。

        “新城。”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

        徐珩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望舒,眼睛里也闪烁了几下,险些掉下泪来。

        “你怎么睡在这里?冻病了可怎生是好?”徐珩嘴上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满含着关心。伸手轻轻拂过望舒那一身被雾气浸染的衣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望舒摇了摇头,想要站起身,却没能成功,只觉得腿脚全都麻了。

        徐珩看见后,立刻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望舒感激的一笑:“你怎么找到我的?”

        新城叹了口气:“早上永安醒来后找不到你,都急哭了。我们满府里找你,最后还是小王内侍提醒我来这里看看。”

        望舒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辛苦大家了。昨日在这里想着离阿兄近一些,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两人正准备离开,头顶的窗户却忽然被人从内里推开了,露出了李璟憔悴的脸,就连原本下巴上整齐干净的胡须此刻也乱糟糟的,眼睛红肿不堪,头发似乎也在一夜间白了许多。

        望舒惭愧的低下了头,手脚有些僵硬的依靠着徐珩。

        “新城见过舅父。”徐珩扶着望舒行了一礼。

        李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望舒,将窗户关上时,终于抛出了一句:“进来吧。”

        望舒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推却了徐珩的陪同,站在门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这才轻轻推开那扇门,抬脚迈了进去。

        李弘茂的遗体依旧躺在那里,李璟正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那张虽然苍白却仍旧俊美无双的面容。

        望舒走到床前,直直跪了下去。

        李璟小心翼翼的擦拭了脸庞,又擦拭完双手,这才在床边坐下,看着下面跪着的小女儿,沉声说道:“为何迟迟不归?”

        “永嘉不知兄长病重,是永嘉的错。”

        李璟闻言,眉头皱紧了问道:“我先后派了两队人马去催,你没见到?听说贵妃也使了人前往。就算你不在庐山,李善道也应该派了人去通知你了吧?”

        望舒抬起头,看着李璟摇了摇头:“阿耶,女儿一个人都没见到。一封信也没收到。”

        “什么?”李璟从床上直接站起,怒目圆睁,对着门外喊道,“王盛昌,去将程喻给我找来。把老安也叫进来。”

        片刻后,王盛昌低着头进来了。

        “程喻和老安呢?”李璟怒声说道。

        “回陛下,程喻已经吩咐磊子去找了。至于老安……老奴没找到。”王盛昌佝偻着身子回复。

        “没找到?”李璟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王盛昌面前,“当初派他去保护公主,让他寸步不离,如今即使公主回来了,可这差事没卸,他不在公主身边,跑哪里去了!”

        看见李璟的样子,望舒急忙说道:“阿耶,老安被我派出去了。”

        闻言,李璟眉头紧锁,看着望舒问道:“你派去哪儿了?把他叫来回话。”

        “当初随我一同去庐山的暗卫里,有一个叫碎玉的女子。”望舒抬头说道,“阿耶还有印象吗?”

        李璟点了点头:“我知道,老安的养女。也是一身好本事,我就想着是个女子,更方便贴身保护你,才点了老安那一队。”

        “女儿回来前,就派了碎玉先行一步回京,因为孙老制的药,还需要先服用一阵药引子。我吩咐碎玉将方子给阿兄带回来,和阿兄交待清楚我的行程后,再返回和我汇合。可女儿一路上,都没有见到碎玉。昨日问了府中侍婢,也并没有见到碎玉来过。所以,昨日,女儿就让老安他们去找碎玉的行踪了。”

        李璟闻言,渐渐冷静了下来,在椅子上坐下,屈指敲了敲扶手,片刻后抬起头看向望舒:“你是说,这一路上都有人拦着你,不让你知道弘茂的消息?”

        望舒点了点头:“女儿是这样认为。可也有一点还没想通。”

        李璟问道:“哪里不对?”

        望舒皱了皱眉:“此人如此兴师动众的拦我见阿兄,不惜让三队人马消失,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为了对我隐瞒阿兄的病况,阻止我带着药及时回来。可他为何不在我寻药时动手?那时候不是更方便吗?若没了这药,我阿兄的寿命不过十年而已。”

        李璟的拳头渐渐握紧,最后直接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陛下息怒。”王盛昌见状,急忙跪了下来。

        “程喻呢?”

        “陛下,程右领到了。”门外传来小王内侍的声音。

        “让他进来。”李璟看着还跪在面前的望舒,叹了口气,“你起来说话。”

        望舒站起身,看见前面不远处安静躺着的兄长,不由鼻子又是一酸。可如今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害人的凶手还隐藏着,绝不能让阿兄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程喻,老安的情况和你汇报了吗?”李璟沉声说道。

        程喻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的望舒:“昨日,老安一回来就和我说了碎玉的事情。后来新城县主也找到我,说公主让我帮忙找一下碎玉。”

        “可有消息了?”望舒心急如焚,若真是有人在背后阻拦,碎玉恐怕凶多吉少。

        程喻摇了摇头:“如今还没有消息,守城的侍卫们都问过了,碎玉根本就没有进城。老安和顺子他们已经出城去寻了。”

        “之前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了?”李璟皱眉追问道。

        程喻低头行了一礼:“还没有消息。老安昨日回来,臣就问了他这三队人马的消息,可他们说这一路上都没有接到任何信息,也没有见到陛下派出去寻找公主的人。臣已经又派了人前往庐山,去看看李院长那里有没有接到信。”

        李璟点了点头:“要查清楚,这人是断在了回来的路上,还是根本就没能到庐山。尸体也要找到,到底是何人动的手,我都要知道!”

        程喻领命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冲着望舒使了个眼色。

        望舒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后,才抬起头说:“阿耶,让严嬷嬷进来,帮阿兄收拾一下吧。”

        话音刚落,李璟就抬起头怒视着望舒:“收拾什么!弘茂还睡着,吵醒了怎么办!”

        “阿耶。”望舒红着眼睛打断了李璟,“阿兄已经走了。”

        “你给我闭嘴!”李璟双目变得通红,“你是他亲妹妹!”

        望舒点着头说:“对,我是他亲妹妹。所以我不能看着兄长就这样躺着。阿耶,阿兄已经走了。”

        啪!

        望舒歪着脑袋闭了闭眼,使劲儿阻止着要流出的眼泪。

        李璟抖着手,指着望舒恨声说道:“你这个混账!你……”

        李璟的话被房门推开的声音打断,抬头一看,是程青萝带着十皇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李家明。

        “阿耶!阿姊!”十皇子先给李璟行了一礼后,就冲着望舒扑了过来。

        程青萝走到李璟身边,扶着李璟坐下,一边帮他揉着太阳穴,一边柔声说道:“陛下莫怪,阿实这小子一大早听闻他阿姊回来了,就非闹着要过来。怀瑾先生被闹的不行,只得带了他出来找永嘉。”

        李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着小儿子沉声说道:“别在这里胡闹。”

        看着一贯对自己纵容的父亲忽然严肃了起来,阿实立刻老实了下来,只不过还是紧紧拉着望舒的手不放。

        望舒将阿实掩在身后,抬起头倔犟的说:“阿耶,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四叔父、叔母们,还有姑母们,如今都在公府里等着,您是要这样一直将阿兄关在房里吗?”

        李从信拽了拽望舒的袖角,看着李璟小声的说道:“阿耶,昨日母亲回宫后哭了好久,连我们的请安都免了。我听下面的人说二兄没了,又听说阿姊回来了,所以今日连书都看不进去了,吵着先生要来见阿姊和二兄,不过刚才先生和我说,二兄只是睡着了而已。阿耶,你快把二兄给叫起来吧,我和阿姊陪他出去晒晒太阳,先生说,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呢。”

        李璟闻言,红着眼睛看向小儿子,忽然悲从中来,哑着嗓子说道:“阿实,你阿兄……再也不能陪你玩了……我的弘茂!他才十九岁啊!九十一,九十一!原来我们都看错了,那谶语竟然是一十九吗……”悲恸的哭泣声,听的满府众人都默默流下了眼泪。

        “陛下,乐安公和太后一样,一向奉佛礼佛,又和净慧大师有缘,不如请大师前来,为乐安公行转轮圣王之礼。”进门后自行礼后就一直没说话的李家明,忽然开口建议道。

        悲痛万分的李璟闻言,沉默了片刻,才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保大八年,十月初七,二皇子乐安公李弘茂,薨。

        李璟追封其为荣王,以亲王之礼厚葬。

        葬礼后,李璟一病不起,政事皆由太子李景遂主持。

        “师傅,您那天建议阿耶请净慧大师为阿兄主持葬礼,是担心因为谶语一事,阿耶会怪罪大师吗?”葬礼后,望舒才找到机会问李家明。

        李家明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半年来,陛下越来越信奉道家之说。不仅请了许多道长来宫中授课,还为那’天自在山人’耿清扬专门建了一座别院安置。所以在陛下开口以道家之礼安葬乐安公之前,我先开口,以乐安公信奉的是佛教之礼为由,陛下悲痛之下,自会应下。”

        “天自在山人?”望舒皱了皱眉,“我怎么没听过这么个人。”

        李家明叹了口气:“在乐安公病重之前,陛下几乎日日都要去那别院。很多人都猜测,那耿清扬早晚有一日要超越贵妃之宠。”

        “竟还是个女子?可阿姨从未和我说过这些。”

        “贵妃应该是不希望这些事烦到你。”

        望舒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再关注这从未见过的耿清扬,毕竟后宫中新晋的女子这些年也从未断绝过:“师傅,我阿兄到底是如何病的?这些年,他的身体虽不好,可有我阿嫂的照顾,也从未有过事啊!这些日子,我看着阿嫂日渐憔悴,也没找到机会问她。”

        李家明叹了口气:“你阿兄这次的病,正是因为你阿嫂。”

        “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望舒惊讶极了。

        “重阳节那日,你阿兄说服了陛下,允了他陪你阿嫂一起去紫金山登高怀远。因为紫金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据说求子很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同意了你阿兄和你阿嫂一同前往。可就这一次出行,却出了意外。”李家明回忆起那日的兵荒马乱,还是心有余悸,“陛下命随行之人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备了两顶轿子,还添置了许多取暖御寒之物,连轿帘都换成了厚的。可谁都没想到,准备的如此万全,还是出了岔子。”

        望舒眉头紧皱,握着椅子扶手的双手都攥紧了。

        “拜了观音,许了愿后,队伍就开始下山了。可谁知道刚上路,山间就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山路湿滑,轿子越发难行。乐安公夫人的轿夫脚下一滑,你阿嫂就从轿中摔了出去,因为没有防备,直接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你阿兄反应太快了,第一时间就跳出了轿子,抓住了你阿嫂的手,将你阿嫂护在了怀中,可山坡陡峭,又加上雨势很大,你阿兄根本就抓不住那些湿滑的石头,两个人就这么滚了下去。”

        “跟着的那些人呢?没有立刻救他们上来吗?”望舒情不自禁的抓着胸前的衣襟,声音也抖了起来。

        李家明摇了摇头:“立刻就下去找了,可在山中找人,又谈何容易?中途不时又有山石树木阻拦,这人不可能就直上直下的掉落下去。陛下派出了所有的禁卫军去寻找,可找到时,也已经过了一整夜。”

        望舒心口揪着疼,一整夜,又是秋日,又是大雨,以阿兄的身体,如何受的了那样的寒凉!

        “我阿兄他……”望舒声音轻飘飘的,似是不知道要问什么一般。

        “找到你阿兄时,你阿嫂被他护在怀中,只是受了些轻伤,不过受到惊吓昏了过去,加上淋了一夜的雨,受了些风寒。可你阿兄,浑身都是伤,一条腿都断了,还发着高烧,连太医令都没办法让那热退下来。”李家明说到这里,已经站起身,看着泣不成声的望舒,既心疼又无奈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望舒胡乱擦了把眼泪,抬起头看向李家明:“师傅,我想去找下太医令。”

        李家明点了点头:“去吧。”

        和李家明告别后,望舒顺着熟悉的宫墙往太医署的方向走去。记忆中,上一次去太医署,是阿婆还在的时候,如今,阿婆走了,阿兄也走了,这偌大的宫城内,只剩下了她孤身一人。

        李家明站在小院二楼的平台上,目送着望舒的身影越走越远。那曾经追着她天天问“为什么”的小姑娘已经渐渐长大了,记忆中活泼的女娃娃和眼前的少女仿若两个人一般,在李家明心中怎么都合不到一处去。

        那高大的宫墙下,月白色宫装的少女正缓缓而行,仪态端庄,芳兰竟体。只是若仔细看过去,那张娇俏的芙蓉面上所展露的微笑却并未到达眼底,好像那嘴角的笑容只是习惯使然下的弧度而已。少女眼神中有种不符合她这般年纪的深深寂寥,那样一双黑曜石般的美丽双眸中,还有坚毅、有淡漠、却唯独少了一分她这个年龄本应该有的天真与烂漫。

        河岸边的芳草已然变黄,微微干枯的草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虽然偶尔有宫婢和内侍路过行礼,可即使身边人影憧憧,那背影却依旧散发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李家明不忍再看,捂着心口闭上了眼,心中却有种钝痛缓缓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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