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三生三梦

        虚尘子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依我看，这汤药还得喝，慢慢调理……”

        说着，又拿出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这回，书童有些迟疑了。

        倒是宁七公子回过神来，眼神之中掠过一丝沧桑，语气也颇有些在梦里进京做官的气派，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虚尘子道：“我乃西北南药城一落榜书生徐成，见公子落魄于此，困于心病，特来相助。”

        宁七公子一愣，随即问道：“徐公子，此地是何处？”

        虚尘子道：“此乃浦云城郊孤灯寺，在下听闻，公子所爱之人，被京城赵大将军家的二公子抢了去……”

        宁七公子一愣，随即摇头，又摸了摸额头：“居然，是那一年……难怪来旺还活着……好生遥远的往事，我怎会记起？莫非是弥留之际的梦幻？”

        虚尘子道：“公子只是思念成疾，陷入疯魔，喝了这碗汤药，好好睡一觉便是了……”

        书童来旺显然有些不想再听虚尘子的话，宁七公子却很是听话地接过，一饮而尽。

        这倒是让书童惊异不已，看虚尘子的表情都有些变了……

        宁七公子很快就安稳下来，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虚尘子没有离开，就陪在床榻边上，还吩咐道：“来旺小哥，你去给宁公子准备些稀粥，这一次睡醒，怕是要饿了……”

        书童来旺仍是有些不放心，却道：“不敢劳烦徐公子照顾我家公子，小的还是去请寺中师傅帮忙……”

        说着，便走到门口，唤来了寺僧，求人家准备一碗斋饭清粥，随后便回来守在床榻前，倒也算是严谨小心，是个忠实的仆人——在先前的梦里，宁七公子也是一路带着他，直到京城为官，来旺才染病过世，却也让宁公子好一阵伤心难过……

        虚尘子就在一边等候着，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眼睛似闭未闭，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宁七公子的下一个梦境里……

        这一次，宁七公子仍是大病一场，随后狼狈回到潮头城老家，转了性子，开始苦读圣贤书，又准备进京赶考去了……

        不过这一次，宁七公子还没安全到达汴京城，就在半路被强人劫道，抢走了所有盘缠，只能寄住在城外报国寺客院柴房之中，向寺里借钱，又给家里发信，叫家丁送钱过来，足足耽搁了小半年。

        就在这半年里，宁七公子依旧手不释卷苦读经典，闲暇时在寺里赏景散心，偶然间结识了前来寺中烧香还愿的富家千金莺莺小姐……

        这莺莺小姐乃是附近一家富商的独生千金，祖父曾在京中为官，可惜未能高升，中道退隐经商，在城外购置土地，成了小富一方的地主商户，传到儿子手中，后来又有了莺莺这一个独生孙女……

        这莺莺小姐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恩爱一生，生下莺莺小姐之后，夫人一病不起，老爷便没有续弦，也不打算再生一个，对莺莺小姐更是宠爱有加。

        莺莺小姐上报恩寺来，本就是为母亲祈福消灾，母亲病情略有好转，前来还愿，才认识了落魄在此的宁七公子。

        按说莺莺小姐也是大家闺秀，不该与陌生男子过于亲近，不过，宁七公子经过小倩姑娘之事，又生了一场大病，早已不再是沉迷声色享受的浪荡公子性格，颇有些不卑不亢之意，与莺莺小姐几次偶遇，也是礼数有加，便引起了莺莺小姐的注意……

        随后，莺莺小姐自然是暗中排贴身丫鬟红姑打听消息，得知宁七公子乃是潮头城小有名气的家族子弟，又见他性格沉稳，谦逊有礼，自是暗生情愫，便主动帮助宁七公子偿还欠款，并准备资助其进京备考……

        宁七公子自是无功不受禄，拒绝接受，结果一来二去，两人居然生出了好感。

        接着，在丫鬟红姑和书童来旺的助攻之下，两人互诉衷肠，私定终身……

        最后，宁家的钱终于是送到了，宁七公子也准备进城参考，同时给家里去了信，汇报自己在京郊偶遇此生命定的红颜知己，无论科考成绩如何，都会与莺莺小姐定亲，恳求家中长辈主持婚事……

        一切，都挺顺利。

        这一次，宁七公子中了进士，虽然不是前三甲，也进了前十，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宁七公子志得意满，准备直接去莺莺小姐家提亲的时候，噩耗又一次到来了。

        莺莺小姐和小倩姑娘一样，被人“抢”了！

        这一次，抢人的不是赵大将军的二儿子，而是大晁皇室支系一位王爷家的三世子！

        而且，这位三世子也不像赵大将军的二儿子一样见色起意。

        这位三世子曾在小时候与莺莺小姐住过几个月的时间，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不过，那时候的莺莺小姐对三世子并无特别观感，只当是少时玩伴，三世子却对莺莺小姐念念不忘，直到宁七公子与莺莺小姐互诉衷肠私定终身之后不久，才终于说动家中长辈与皇帝提及此事，随后，皇帝直接赐婚……

        于是，还没走出京城的宁七公子，就接到了此间噩耗！

        因为莺莺小姐未曾对家中父母提及宁七公子，而王府那边三世子家的说亲队伍直接浩浩荡荡开进庄园，莺莺小姐的父母也知道她与三世子的过往，便痛快答应了……

        在这个世界，走的还是王权帝制封建礼教那一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于天，莺莺小姐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按说莺莺小姐的父母对她也是宠爱有加，但到了此等人生大事，又得知她与一个外来的落魄书生私定终身，更是不答应……

        于是，婚事被定下，莺莺小姐母亲的病情也跟着加重……而听闻噩耗的宁七公子，也再一次病倒在报恩寺……

        从此以后，宁七公子一蹶不振，自觉无颜回家面对家族，便去了朝廷安排的任职属地，尔后，病死在异地他乡……

        临死之前，听闻莺莺小姐嫁入王府后不久便终日郁郁冠寡欢，最终自挂东南枝……宁七公子苦笑三声，吐出一口热血，昏死过去，两天之后才魂归于寂。

        这一场像极了地球华夏古典戏剧《西厢记》的人生经历，以悲剧结尾。

        宁七公子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这一次，他着实是有些饿了，直接喝下凉透的清粥，随后又让书童来旺倒水，连喝两碗。

        喝完之后，宁七公子像是差点渴死在沙漠的人终于喝饱了，缓过劲来，依旧是满脸的迷茫，随后嘴里呢喃一句：“莺莺，莺莺小姐……”

        来旺见两天没吃没喝的公子开始喝水喝粥，本来还挺高兴的，结果一听这话，垮下脸来：“公子，您这是又怎么了？”

        这一次宁七公子倒是没再说别的，只是摇摇头，随后又躺下，说道：“我，我本是个将死之人，奈何又叫我活过来……”

        说着闭上眼睛。

        书童来旺更是担心，虚尘子却从椅子上起来，伸个懒腰道：“不过不错，好好睡一觉，明日再看，若是不好，再喝一碗。”

        说着便往外走。

        宁七公子恍若未闻，书童来旺也送到了门口，道：“有劳徐公子……”

        虚尘子也不客套，大步往外走。

        这一夜，宁七公子倒是老老实实地睡了，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可书童来旺知道，这不正常……

        次日一早，宁七公子居然能起来了，到院子里散散心，还去后面山坡看了看海，书童来旺也挺高兴，不过总感觉公子有些怪怪的，老是说着不着边急的话，诸如什么小倩姑娘命苦、如烟受了自己牵连、莺莺小姐、天意难测、皇命难违之类的话……

        这时候，虚尘子，或者说，以书生形象出现的徐成公子又来了，还带了几株药草。

        对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徐公子，宁七公子多少有些好奇：“徐公子，可是为我采药？”

        虚尘子道：“那就看公子身上相思之病是否痊愈了。”

        宁七公子苦笑：“早已忘却，只是不知，此身是梦还是醒……”

        虚尘子笑道：“那就再喝一碗，不过，这是最后一碗，喝了还不好，在下也无能为力，只能求神仙佛陀保佑了……”

        宁七公子淡淡一笑，道：“再喝一次又何妨？本公子还没喝过那孟婆汤，前尘后事，记得清楚着呢……”

        虚尘子也不多说，直接拿去熬汤。

        这一回，书童来旺更是不敢质疑，更不敢劝自己公子，眼睁睁看着宁七公子把药喝下去，没多久便睡了。

        这一次的梦境，宁七公子处境更糟。

        因为盘缠耗尽，一直得不到家族支援，宁七公子和书童来旺彻底待不下去，只能流落街头。

        书童来旺不忍公子受辱，便自己上街乞讨，将讨来的食物分与公子，结果被本地乞丐欺负，打成重伤，随后病死，最后，宁七公子自己连乞丐都没得做，流落乡野……

        后来，宁七公子被一农家女救下。

        这农家女名叫翠兰，与断腿父亲相依为命，被村庄排挤，只得在村边荒地里开辟一小块天帝，勉强糊口。

        翠兰身为农家女，自然是算不上壮劳力，种地勉强养活两人，幸亏父亲有一门编织手艺，才不至于饿死，救下宁七公子之后，口粮更是捉襟见肘。

        经过连番打击、走投无路的宁七公子已经放下虚荣和尊严，跟着翠兰下地劳作。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学会了抡锄头挖地、育苗种菜、挑土浇水、砍柴生火、垒灶编筐……

        不过，还是村里人见翠兰父女俩终于有了一个健全的劳力作为依靠，才肯借了半年的粮食，否则，三人等不到当年的粮食收获，就饿死了……

        熬过了第一个年头，宁七公子终于安顿下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农夫。

        他甚至有些沉湎其中，毕竟经历了小倩姑娘、妾室如烟、莺莺小姐这几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也享受到了人间富贵，如今反而能静下心来，过平平淡淡而又艰苦的日子。

        他甚至不太期望家族的人来找他。

        不过，第二年金秋时节，宁家人终于还是找到了早已脱胎换骨，正在忙着收割粮食的宁七公子。

        实际上，宁家人已经找了近一年，才终于打听到宁七公子的下落。

        而此时的宁七公子，已经和农家女翠兰定下了婚约——严格来说，两人之间是有些情愫，却没有之前三个女子与宁七公子的感情深厚，刻骨铭心，毕竟在这样的时代，富家公子千金都是包办婚姻，不一定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农家人更是不讲究这个，一男一女只要能搭伙过日子便是了。

        得知宁七公子来历不凡的翠兰父女俩都很是惊讶，宁家人却很是轻描淡写，准备留下一笔“巨款”，然后带宁七公子回家。

        这一次，宁七公子自己站出来反对，并表示，自己此生非翠兰不娶。

        老实说，这时候的宁七公子并没有考取功名，而这“七公子”的“七”，是宁家年轻一辈中的老七，严格来说，就不是嫡长子，继承排位也靠后，基本说不上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娶一个农家女为妻，显然对家族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是极为丢脸的。

        可他却坚持不改。

        最后，宁家做出了决断——既不向这个有些纨绔习气的子弟妥协，也没有就此断绝家族关系，而是将其移出嫡系，剥夺家族继承权，留下一笔“安置费”，就此离开……

        宁七公子，就此彻底沦为一名乡野农夫。

        尔后，他与翠兰成婚，翠兰为他诞下儿子，他教儿子识字，也做农活。

        不久之后，翠兰父亲病逝，三人将其安葬之后，去了一趟潮头城，拜会自己的亲生父母。

        宁七公子的父亲有两个儿子，宁七公子排行老二，父亲对这个二儿子失望至极，不肯相见。

        母亲倒是认了儿媳和孙儿，甚至想把他们留在潮头城，却也做不得主。

        宁七公子在潮头呆了几日便回去了，临走前与母亲嘱咐：“叫大哥少与西郊表哥往来。”便告辞离去。

        回到浦云城郊，宁七公子安心度日，不再想别的。

        儿子日渐长大，勤劳能干又识字，被村里找去做了村官，翠兰一家也终于被村子接纳，父亲都迁回了村子祖坟，儿子又被城里招去当了笔吏，慢慢的，日子越过越好。

        宁七公子与翠兰年岁渐老，儿子几次要带他们进浦云城里住，都被他们拒绝了。

        这时候，潮头城传来消息，宁家“又”次衰败了……

        而宁七公子早已不再关心。

        几十年后，宁七公子与翠兰前后脚离世……

        尔后，宁七公子才一次醒过来，时间正好是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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