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并无‘苏杭’一说,此时的杭州还未够班。跟苏州并称的是松江府。
所谓‘苏松’者,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税赋最重之地。
此非夸大之词。大明税有定额,两京一十三省,全年总纳税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石。其中纳税最高的一省为浙江,共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
然而苏州一年税额为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为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
浙江的税额占了天下十分之一,却仍不及苏州一府。因此都说苏州税赋繁重,甲于海内。
而松江虽然税额只有苏州的一半,但相较于苏州府的一州七县,松江仅华亭、上海两县,在册田地更是只有苏州的四分之一,所以其实松江的税赋,比苏州还重。
也许这就是松江百姓争相投献、诡寄于徐家的原因吧。
大明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一级起,就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和劳役。
随着功名的提高,免税的额度也在不断增加。这项优待在高官大员身上更是成倍放大,从徐阶入阁那天起,松江府就不再向徐家征收田赋、摊派劳役了。
因此松江府的百姓士绅,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求着徐家,将自己收为奴仆、义子、乃至过继子。成了徐家的人,就不用再给徐家服劳役了。
再把家产挂在了徐家名下,自然也就跟着免税了。虽然每年要进贡不菲的孝敬给主家,那也比原先划算不少。
而且成了徐家人,在苏松乃至江南两京都高人一等,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尽管成为徐家人的门槛越来越高,却依然抵挡不住松江乃至苏州百姓抱大腿、认干爹的热情……
尤其是徐阁老的家乡华亭县,如今徐家人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
‘徐华亭’绝对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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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县也是松江府的府城。
当然,在这华亭县、乃至松江府说了算的并非知府、知县,而是住在城东退思园中的那位老人家。
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徐家的子孙奴仆们便开始为徐阁老,营建致仕后颐养天年的园林。
为此他们请示过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热热闹闹,还是图个清静呢?
徐阁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徐家在南禅寺徐府豪华大宅之外,拆迁了东门内数百户人家,为他斥巨资建造了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超大园林。
此园图纸乃文徵明最后的手笔,按照徐阁老的意思,少用雕梁画栋,多以自然之物制景,园内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宛若一幅曼妙的田园山水画卷。
徐阁老自从看到文徵明所绘的‘退思园图’,就害上了思乡病。这园子太合他心意了,在北京便时常过问工程进度,要求不可有丝毫马虎。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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