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前院的灵堂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分外醒目。
灵堂前设着供桌,上摆三牲祭品,香烛高照。还有一盏纯金的酥油长明灯。
密密麻麻的挽联祭幛悬于灵堂两侧,落款者不是大九卿就是国公爷。只有两个例外,一幅是太后的父亲武清侯李伟全家所赠;另一幅是赵立本、赵守正父子所赠。也被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堂上。
冯公公宣读了慰留的圣旨,也赠送了挽幛——他亲笔所书的‘国丧耆贤,碩德永念’,然后恭恭敬敬跪在供桌前,给老封君磕头哭丧。
“快扶双林先生入内奉茶。”张居正嘶声吩咐嗣修,爷俩头上系着白绫,声音已经哭劈叉了。
贵客来吊唁之后,不能让人家直接走,还得入内奉茶,才算礼数周全。
张居正也在游七的搀扶下入内说话。
李义河、曾省吾、王篆几个互相看看,前者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进去。
分主宾落座后,冯保便迫不及待问张居正道:“太岳也听到上谕了,让我怎么回娘娘和皇上?”
“唉……”这才半天时间,张居正便已形容憔悴,从来丝毫不乱的胡须也乱了套。他一阵长吁短叹道:“永亭,你和太后、皇上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谷又何尝放心的下这一摊呢?可首辅为百官之师,百官为教化百姓的师长。我若不履行对亡父的责任,非但过不去自己这关,也没法面对百官和天下人啊。”
“不是有先例在前吗?”冯保便又搬出他临时抱佛脚查到的那套。“当年杨荣、金幼孜、杨溥、王文、李贤……”
“不错,大学士是有夺情起复的传统,最近的一个是刘棉花,他两次丁忧都逃了过去。”李义河插嘴道:“但自从杨廷和之后,风向就变了。”
“哦?是么?”冯保不禁汗颜,没想到还有这茬。
“是这样的。”张居正神情郁郁的嘶声道:“正德十年,杨文忠公以父卒乞奔丧,武宗初不许,三请乃许。旋复起之,三疏辞,始许。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
正德皇帝虽然荒唐,但很清醒,知道国家离不开杨廷和,所以不许他丁父忧。在杨廷和再三坚持下,才无奈的同意。很快又想提前起复他,但老杨估计是想多活几年,不愿跟正德继续怄气,坚决不肯提前起复。一直在家待满了廿七个月,才在正德的催促下回京。
彼时老杨家掌握了舆论话语权,结果以他儿子为首的一群年轻官员,把他鼓吹成了不恋权、忠孝两全的道德楷模,大学士的典范!
已经致仕的刘棉花,则被当成反面典型大弹特弹,成了恋栈权位、厚颜无耻的典型。
加上从嘉靖开始,政治问题道德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的特权,也就自杨廷和起消失了。
冯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自己弄巧成拙,他不禁歉意的低声道:“是咱家自作聪明了。”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也是好心。”
李义河也附和道:“就是,没什么,本来皇上不慰留相公也说不过去。正德爷不也慰留了杨廷和三次吗?”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张居正道:“关键是相公怎么想的。”
其实他们几个张党心腹来之前,便已经商量过,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严峻局面。最后一致认为,应该设法请张相公夺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人家刚知道自己爹没了,这些话他们还没好意思说出口。正好冯保起了个头,李义河便也果断跟进了。
其实张居正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在自己宦海生涯的最大危机面前,他怎么能不冷静呢?
他当然想跟杨廷和一样,丁忧满廿七个月再回来。但现在不是正德年间,那时群臣一心,一团和气斗皇帝,没有能威胁到老杨的存在。他大可安心在家写着,也不用担心回来后山河变色,物是人非。
可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呢?隆庆朝残酷的内阁大乱斗硝烟尚未散去,徐阁老、高阁老、郭阁老、陈阁老、赵阁老、李阁老、殷阁老还全都健在,而且没有一个是愉快离开内阁的。这些人里不少年富力强,在朝中党羽众多,这三年里哪一个杀回来,自己就很难受了。
就算皇帝依然念旧,到时让自己重当首辅,可有老资格的国老牵制,再想如现在这般说一不二的独裁,却是千难万难了。
张居正出仕三十多来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又在多少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怎么能冒险失去?
大丈夫可无父无母,不可一日无权。何况还是在改革的关键期,全国清丈田亩启动的前夕……
但夺情的后果又太严重。所谓德才兼备,德字为先,官员失去了在道德上的立足点,往往招致政敌的猛攻。去岁刘台案中,他便隐约察觉到了文官集团对自己的敌意,如果自己丁忧的话,不正好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
于是张相公明明‘其实不想走’,却总是‘开不了口’。
但当着心腹和盟友的面儿,他也不能说假话空话,于是沉默就是最好回答。
花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冯保和李义河便从空气中读懂了张相公的想法与担忧。
“我看这事也由不得相公。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能忍得丢下皇上回去守制呀!”李幼孜便道:
“万历中兴是相公一手缔造的,你若去了,这个局面交付哪一个?徐阁老七十五了,高胡子更是和咱们有仇隙,都不能回来。吕调阳一个敲边鼓的跟班而已。张四维或许有些才气,但下野太久,没有人望。相公的亲家赵侍郎倒是有人望,也最让人放心,但是资历太差。此外朝中哪还有能托付之人?”
其实能托付的人多了,只是他故意不说,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是啊,这是个相公非留不可的局面。”冯保也赶紧点头道:“太后娘娘跟皇上说了,你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能批!”
“唉……”张居正苦闷的叹气道:“你们这是把不谷架在火上烤啊……”
冯保和李义河对视一眼,懂了。
“相公为非常人,当行非常事,为天下不计毁誉!”李义河拱手道。
“咱家廷杖着实打,看看谁还敢说三道四!”冯保也恶狠狠道。
听了冯保的话,张相公微微皱眉道:“廷杖只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还是先来文的,看看朝野的反应再说吧……”
“是。”李义河点头应下道:“明日就布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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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在开平抽完那盒烟,便命人备马疾驰回京。
好在卢沟桥公司在北直有强大的运输网络,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个车马站可以提供换乘。赵公子一行换马不换人,当天晚上就到了通州。
这大半天在马背上颠呀颠,赵公子的大胯都给擦花了,下马后是被休完婚假的高武和个护卫架进屋里的。
“呦,这是怎么了?”一进屋,便听到赵立本那熟悉的声音揶揄道:“痔疮发作了?”
“爷爷,我没有痔疮。”赵公子不禁苦笑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不比赛了?”
“天都塌下来了,还比个屁。”赵立本让高武把他搁在炕上,又接过药膏来,便把他们撵出去了,要给赵昊敷药。
“待会儿我自己来。”赵公子赶紧阻止老爷子扒自己裤子的举动。“小弟弟害羞。”
“从小弹着玩,羞个屁。”赵立本翻翻白眼,还是把瓷瓶搁在炕桌上。
“当时还太小,现在出息了嘛。”赵公子打个哈哈,便临盆般劈着胯,不雅的靠坐在炕被上。“爷爷是为了我岳父的事情来的?”
“那不废话吗?”赵立本就着油灯点着了水烟道:“老夫觉得这是个让你爹上位的大好机会。张相公丁忧三年,朝中肯定得有靠得住的人看着。你爹这人老实,资格勉强也够,张相公非常时期推他入阁,也不算太出格。”
“爷爷你还真是敢想呢。”赵昊不禁苦笑道:“我爹才当了十年官儿,这就想着拜相了?”
“那有什么啊?杨士奇还出仕四年就进内阁呢。”赵立本吧嗒吧嗒抽烟,一脸无所谓道。
“那时的内阁,跟现在能一样吗?”赵昊哭笑不得。
“只要张相公愿意,就没什么区别!”赵立本嘿然道:“乖孙不是常说嘛?要敢想敢干,才能把握住历史的机遇!再说,你爹就是入阁也就是占坑的摆设,也不用担心他不能胜任。早点入阁熬着资历,不比在礼部无所事事,把精力都耗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强?”
说着他朝赵昊吐烟圈道:“你就不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好吧……”赵昊点点头,但说实话,其实他对老爹入阁这件事不是很热心。因为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只消按时上供,协调江南帮配合一下岳父大人就最好了。
这样既有岳父大人做保护伞,又不用对朝廷的事情牵扯太深,自己才能集中精力搞三大革命和大移民。
要是老爹真入了阁,他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了,那样对自己和集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ps.今晚没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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