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京师百姓盼春归。没想到盼来盼去,却把沙尘暴盼来了。
那塞北的风裹挟着亿万黄沙呼啸而来。黄沙漫天,天昏地暗,连当空的太阳都变得若隐若现,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光彩。
整个京城任由飞沙走石肆虐,打得门窗和店铺幌子啪啪作响,光秃秃的树枝如妖魔般乱舞,就连紫禁城的红墙似乎都在颤抖,金銮殿的琉璃瓦片劈里啪啦不知被刮下来多少。
小太监赶紧顶着风,合力关上沉重的殿门,才将鬼哭狼嚎的风声隔绝在外头。
殿中风声戛然而止,万历皇帝的咆哮声便清晰起来。
“好哇!他张先生处处管着朕,叫我节俭自律,克己复礼,他自己就骄奢淫逸,天天搂着胡姬睡觉,还吃海狗丸!叫朕勿近佞幸、提防阉竖,他自己就跟冯保勾结,把我孤儿寡母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放纵奴仆,卖官鬻爵,大肆搜刮受贿,家里奇珍异宝堆成山!”
皇帝一副被侮辱被欺骗被损害的模样,激动的满脸通红,将面前的一切噼噼啪啪打翻在地。
万历之前虽然已经对张居正毫无感情可言了,但那终究是含辛茹苦教导他长大的老师,为他宵衣旰食治理天下十五年的辅政元老。所以虽然身边的太监和下面的言官都在说张居正的坏话,他依然不敢直接否定张居正。
一来死者为大,他怕被骂忘恩负义;二来张居正留下的烙印太重,否定他就是否定过去十五年大明的历史。他过去对张居正的那些封赏恩赐,那些当时是出于真心的倚重感激,以及肉麻的溢美之词,岂不岂全都成了笑话?
所以万历也只敢暗戳戳的推翻张居正的新政,不分青红皂白的起复那些反张派的官员,却不愿意跳到台前,直接批斗张居正本人。
但东厂呈上的《病榻遗言》,以及张鲸搜集到的其它张居正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贪赃不法、骄奢淫逸的证据,让他的理智彻底蒸发了。或者说,让他终于找到了正大光明清算张居正的借口——
朕也不想这样,可是他跟冯保把我们孤儿寡母欺骗的太惨了!
此等巨奸大猾、伪君子、独裁者不清算,那他这个皇帝不就是有眼无珠的二傻子,日后如何服众?
像万历这种表演型人格,只要心理关一过,立马就给自己加戏,演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他伤心的捶着胸口,对老太监张宏哭道:“这些年来,朕说是九五之尊,却被严格限制开销,甚至没钱赏赐嫔妃宫娥,不得不先记在册子上,留待日后宽裕了再兑现。你知道朕记账的时候多丢人吗!哪怕是嫖呢,人家都直接付钱的……”
张宏一边陪着皇帝掉泪,一边心说,那青楼也得肯赊账才行啊。
“还有朕的外公,一片忠心为边军做被服,出了点纰漏就被他告到太后那里,害他老人家冰天雪地罚站了半天。”万历皇帝越说越气愤道:“朝廷百官排着队给他送礼,他当然用不着捞偏门了!因为他的奴才游七都比朕的外公有钱!!妈伯夷,窃主上之威福以自专,真真气死朕了!!”
他最恨的就是百官怎么不给朕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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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让万历郁闷的是,哪怕有了《病榻遗言》,有了张鲸搜集到的证据,他依然只能关起门来摔盘子砸碗。没法公开发作!
因为高拱的爆料虽然劲爆,却都是围绕着他、他妈,他皇考的秘辛,如何能够向天下人展示?
正憋屈的没法呢,司礼监当值秉笔太监张诚急匆匆进来寝殿。
这张诚也是张宏的干儿子,张鲸的把兄弟。如今的内廷已经彻底被他们一门子把持了。
“皇上,有小丁的弹章,因为事体关天,奴婢直接给皇上送来了!”张诚挤眉弄眼对万历道。
小丁就是丁此吕,他和小羊羊可立、小李李植,小江江东之是最初投靠万历的四大金刚,深得帝心,跟张公公们配合也十分默契。
“有那么夸张?”万历皱着眉头接过弹章打开一看。
见是丁此吕弹劾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高启愚,在万历七年主持应天乡试时,命题曰:‘舜亦以命禹’,为阿附故太师张居正,有劝进受禅之意。为大不敬。
丁此吕说,所谓‘舜亦以命禹’,一来是恭维张居正有神禹救世之功,二来,则以‘舜禹禅让’之词,来宣扬有德者居天下说。
潜台词就是皇位不应该在父子间传承,而是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这题目的险恶居心便昭然若揭,就是在为当代大禹接受禅让,做舆论准备啊!
这一攻击既阴险又毒辣,哪怕万历明知道这是在给张居正罗织罪名,却依然勃然变色。
他想起了万历八年,自己险些被废掉的那一次。
因为一点小小的错误……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早都不记得了。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母后罚在祖庙,跪着读了一天的《霍光传》。
虽然因为陈太后拼命求情,自己侥幸涉险过关,却又被母后逼着下罪己诏。
张居正拟的《罪己诏》更是毫不留情,把他骂得一文不值。但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满心屈辱的照发了……
谷 事后他自觉威望扫地,无颜见天下人,躲在宫里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结果落下了不愿见人毛病,成了名副其实的‘御宅族’!
丁此吕弹劾高启愚这一本,算是把万历皇帝心里头陈谷子烂芝麻的积怨,彻底给翻腾起来了。
当然说张居正要篡位,万历是不信的。张太师都已成冢中枯骨了,这不也没见他动手啊。但他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以伊尹自况却是千真万确的。
弹章中提到,张居正对别人奉承他为‘伊尹’居然坦然受之!
伊尹是辅佐成汤建立商朝的古之贤相不假,可他也放逐了太甲啊!
太甲是成汤的孙子,继位后荒淫无道,伊尹就将其放逐桐宫……也就是成汤的王陵。自己执政了三年,直到太甲悔过后,才又把他迎回来复位。
张居正以师父和辅政宰相的身份,时常严厉的管教皇帝,难道不正是以伊尹自居吗?
他是贤相伊尹,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成了无道的太甲?!
这怎么能忍?!
“朕还是太乙呢!”万历冷哼一声,将那道弹章丢在张诚脸上,冷笑道:“送去文渊阁吧,朕要看看内阁到底会如何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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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张诚刚将弹章送去文渊阁,那边正在李植家中吃酒的众人便得到了消息。
李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他本是安排邹元标联合几位大僚上这一本的,但邹元标见东临一党四人被拉走后就一去不还,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邹元标思来想去,还是缩了,李植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压力也不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不顾一切的青年了。十年的戍边生涯让他学会了很多。
李植无奈,只好让丁此吕上本,但没了邹元标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领衔,是请不动丘橓、赵世卿、余懋学这些二三品高官联署的,没法打出王炸的效果。
那就只能靠数量取胜了,他安排了一票言官与丁此吕联署。还让他们从不同角度给此案定性打辅助。
还好还好,双管齐下,计出如神,果然击中了皇帝的要害,激得他登上了前台!
“现在,就看咱们首辅大人,敢不敢跟皇上唱对台戏了。”李植夹一筷子凉拌耳丝,美美的细嚼起来。
“那是肯定不敢的。”羊可立等人笑道:“这可是谋逆大罪啊,人人避之不及!”
“不过,首辅大人跟荆人好像是姻亲吧?”丁此吕忽然想起一事道。
“是又如何?首辅大人早跟张某形同陌路,这些年在他手下受尽屈辱,不落井下石就是元翁厚道了。”李植断然摇头道:“他疯了吗?会替荆人扛这种大狱?就不怕重蹈夏贵溪的覆辙?”
“是是。”众人纷纷点头。
“假设,我是说假如说,”丁此吕是开炮的那个,担心当然多些了。“元辅替他扛了怎么办?”
“这……”几个言官不做声了,都望着李植。
李植不紧不慢的咽下凉拌耳丝,又呷了口老白干,方冷笑道:“那就把他一起干下去,彻底清空内阁!”
“那太难了吧。就像那天江东之说的,元辅的人望太高,很难撼动他啊。”几人头大道。
“想多了,小兄弟。”李植却幽幽道:“赵休宁才当了几天的首辅?论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远不如当年严分宜,论功在社稷、深孚众望亦远不如后来的徐华亭。但分宜华亭又如何?还不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就让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还看不明白吗?这大明朝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皇帝。臣子站得再高,也摸不着天。天一刮风就摔回地面了。”小羊羊可立也洋洋得意的附和道。
“话是如此。”丁此吕皱眉道:“就怕皇上下不了这个决心啊。赵相公也是帝师,而且跟皇上感情甚笃。”
“咱们还有最后的杀招没使出来呢,怕啥?”李植却满不在乎的一仰脖,饮尽杯中酒。
“你是说……”众人闻言心领神会的淫笑起来,方才亚历山大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
ps.马上还有一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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