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虽然不是朔望假期,但赵守正也在家中。
盖因国子监科考在即,准备应考的监生都获准不必坐监,在家自行备考即可。
赵守正陪着两名不速之客坐在堂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感觉十分煎熬。
看到儿子进来,他仿佛见到救兵一般,松口气笑道:“我儿回来了。”
“父亲。”赵昊恭敬的向赵守正行礼,然后便直起身,冷冷看着那周祭酒和刘员外。
“这孩子,就算亲事不成,我和大司成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向我们行礼呢?”
那刘员外的态度,要比前番倨傲许多,前番是有赵立本在,他又自知理亏,是以颇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但这次,双方既然已经撕破面皮,又没有赵立本在场,他自然要把上次失去的场子找回来。
赵昊见他那张胖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傲慢。心说同样是胖子,唐友德可比他可爱多了。
“哼哼。”赵昊冷笑一声道:“辱人者人恒辱之!”
“不错。”赵守正马上接上一句:“君子必自重,人始重之……”
他虽然觉着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周祭酒,但时刻跟儿子一条战线,对赵守正来说更重要。
刘员外不由大怒,一拍方几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赵家人如此嘴脸,可见我们退婚的决定,十分正确!”
“呵呵。”赵昊一撩衣袍,在赵守正身边坐下道:“退婚可以,一人掏一万两。”
“不错。”赵守正马上大点其头道:“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老爷子临走前,就是这么吩咐的,赵守正自然要严格执行。
“哈哈……”周祭酒和刘员外鼻子差点没气歪,两人对视一眼。
“大司成这下没有幻想了吧?”刘员外对周祭酒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所谓‘大司成’者,祭酒的雅称也。
周祭酒迟疑一下,点了点头,便缓缓展开描金折扇,轻轻摇动道:“从三月开始到现在,守正你天天坐监、风雨无阻。从学正到司业,无不夸奖你态度端正,学业突飞猛进,看来今年秋闱是势在必得喽。”
赵守正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厮打得什么坏主意了。其实,若非自己的前途还捏在人家手里,他早就将两人撵走了。
赵昊却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周祭酒的表演。
“但想要进乡试,得先过录科,今年录科考试,可是国子监自行组织的……”周祭酒啪得合上折扇,端起茶盏呷一口,不再说话。
可赤裸裸的威胁,已经分毫不差的传达给父子二人了。
赵守正有些紧张的看着赵昊,却见赵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看起来像是被激怒,又像是猫戏耗子般的戏谑。
“你笑什么?”刘员外特别讨厌这小子。而且自从他回家,那赵守正就像得了主心骨似的,也变得刺头起来。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只看着一脸胜券在握的周祭酒,微笑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一首诗,今日与周祭酒共赏之。”
不待周祭酒表态,他便清了清嗓子,吟道:
“海棠经雨一枝鲜,薄鬓轻笼态逾妍。有色无香元自好,教人妒处得人怜……”
“噗嗤……”刘员外忍不住笑了,抚掌揶揄道:“若是秦淮女史听了这诗,说不定能免了贤侄上船钱。”
‘啊,我儿怎么写这种艳诗……’赵守正闻言脸色一变,但当着外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训斥赵昊的。
但两人旋即发现,那周祭酒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如纸,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这……”周祭酒满眼惊恐的望着赵昊,半晌方憋出一句话道:“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说话。”
“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呢?”赵昊却摆起了架子。
见他一副吃定自己的架势,周祭酒却愈发心慌气短起来,竟然站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不容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西间走去。
看着西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赵守正和刘员外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鬼。
但刘员外心中,更多的是不祥预感。周祭酒可是堂堂四品大员,居然听了一首艳诗便慌成狗,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赵守正现在,却是满心的八卦,可惜只能等着儿子,回头给自己解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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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屋里,周祭酒双手抓着赵昊的胳膊,低吼着逼问道:“这首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昊一把打开他的手臂,将周祭酒推开两步,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周祭酒脸色愈发难看,几乎要被赵昊吓破胆子了。
“也不算太多。”赵昊笑容却愈发灿烂道:“只知道这几个月来,你和号称‘丹阳大侠’的邵芳走得很近,还跟他一起坐花船夜游秦淮河。邵大侠可是位妙人啊,为周大人和一位秦淮名妓牵线搭桥……对了,那位名妓叫什么来着?朱泰玉,闺名无暇,对吧?周祭酒将佳人比作海棠,怕有以梨花自况之意吧?”
“你,你……”周祭酒被挤兑的老脸通红,刚要辩白两句,忽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邵大侠是为了魏国公的事儿吧?”
周祭酒登时老脸煞白,旋即发紫,最后一片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如此万分机密的事情,居然被这个身居陋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摇摇欲坠半晌,他竟颓然跪在了赵昊面前,垂首道:“一万两银子,我确实出不起。”
赵昊着实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四品大员说跪就跪。
便见那周祭酒竟呜呜的哭泣起来道:“老夫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如今又是事业上升期,我这官当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收礼。靠着监生们日常的孝敬,勉强维持体面而已。就是把家里掏空,能拿出千把两银子到头了。”
“赵公子啊,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不要将我和魏国公的事情捅出去,不然我就彻底完蛋了……”
周祭酒会吓得跪在地上,不是担心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传出,而是害怕和魏国公徐鹏举的勾当泄露。
前者只能稍损其风评,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仕途。毕竟在大众眼中,南京官员莳花遛鸟才是主业,逛秦淮河、与名妓唱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后一件事——可就犯了文武勾结的大忌讳了!当年首辅夏言,便是被严嵩,扣上‘内臣勾结边将’罪名杀头的。堂堂首辅尚且要落个身首异处,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而且还是南京的,哪承受得了这样的罪名?
魏国公徐鹏举虽然不是边将,但作为金陵勋贵之首,常年担任南京守备,身份自然十分敏感。
真要把这事儿捅出去,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姓周的了。
周祭酒万万没想到,自己每次和邵芳见面都万分小心,甚至从不直接接触魏国公,竟然还是被一个住在蔡家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换了谁,都会被吓破了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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