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半边的天色入墨,半边天色被金色晚霞浸染。
白衣男子脚步轻快而急促,浅灵被他着,面朝他的怀里,雪白的衣衫映在眼中。雪色无垢,视野的狭窄单一令嗅觉越发敏锐,雪色中透出松木香气越发添了几分清冽。
浅灵抬头,抬起有些发软无力的手,揭下了蒙面的布巾。
果然是他。
“你为何会在这?”
她喉管两侧还有几个深紫的指印,因为虚弱,声音透着沙哑与绵软。
姬殊白没说话,又行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了河边,才把她放了下来。
她身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袍子,姬殊白放她坐下的时候,用自己的手略垫了一垫。
浅灵用手撑着地,看着他有些出神,又问了一遍:
“你为何会在这?”
姬殊白一抖袍摆坐下,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支起来,侧着身子,半歪着头看她。
“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日理万机的魁济大东家,为何千里迢迢跑到了这儿?难道就因为我说了一句‘附子椒’?”
浅灵与他对视着,谁也没说话。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沉入了西山,彼此成为天地间唯一鲜活的存在。
浅灵捂着手上的伤口:“姬公子,你人也在这里,又何必问我心情?”
她只当姬殊白也是为了查附子椒来的。
姬殊白默默无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子,然后拉过她的手,把衣衫的口子扯开,露出底下的伤痕。
伤口又深又长一道,还沁着血,与周围吹弹可破的白嫩皮肤迥然相异,不像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
姬殊白平滑的眉心微微皱起,手上一用力,便撕开了她的衣袖,食指弹开药瓶的塞子,把伤药轻轻洒上。
浅灵不由缩了一下手,姬殊白又给扯回去。
“别动,你不是懂医,怎么也学了病人的烦人劲?”
他把药仔细铺好,然后撕了布条一圈圈裹上,包扎完又换另一只手,两边都包裹完,他又把手伸向了浅灵的肩。
浅灵捂住了衣领,两眼微微圆睁,无声注视着他。
姬殊白挑眉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浅灵道:“我自己来。”
“自己可以?”
“可以。”
姬殊白听她这么说,便把药瓶给她,自己转过了身,面朝明月。
月色溶溶映在河水中,河水慢慢向远处流淌,静悄悄的,也正因如此,身后少女的动静才越发清晰。
先是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姬殊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低首解开盘扣的光景。
但也仅仅是解开的动作,过往二十来年浅薄的经历无法让他想象出解开之后会是什么画面,只能从将才握在手中的那截玉臂上猜想到,她应有一身皎洁胜雪、滑润如玉的肌肤。
少女动作很轻,但依稀可以听出她微微急促的倒息声,然后便是药瓶拔开的声音,紧接着那把清冷但犹带青嫩的嗓子里,发出了细微的低吟。
姬殊白手撑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月亮,手掌接触的脸颊隐隐透着热意。
果然是南地,这个时节了夜里还这么热。
浅灵上完药,把衣襟合上,穿好衣服,才回过身来,把药瓶奉还。
“姬公子,多谢。”
姬殊白把略带温意的药瓶子收起,问道:“不必。”
浅灵顿了顿道:“我有一事问你。”
姬殊白调整了一下坐姿:“你说。”
“你为何要查华氏的案子?”
姬殊白淡淡一笑,扬起下巴,点了点前面:“看见这条河了么?三年前,我兄长丧命于此。”
浅灵突然想起卢淞所说溺死的朝廷命官,不禁张开了唇。
“他不是溺死的?”
“嗯。”姬殊白道,“大理寺说是,但我觉得不是。”
“有何蹊跷?”
“我兄长水性很好,即便是意外落河,也不太可能溺水,这是其一。”
“其二,仵作从他的腹中发现了大量的附子椒,大理寺对此物认知有限,只说是他当晚用膳的残食,我暗自取走了一些,查过方知此物辛辣无比,哪怕是嗜辣之人也难以下咽,遑论我兄长吃不得辣。”
“其三,我兄长罹难的次日,这条河的下游发现了一头水牛的尸骸。牛身无任何利器劈砍的痕迹,只凭蛮力撕碎,而我兄长的指甲中,也发现了一些水牛皮肉的碎屑。但他是文人,并无武功傍身,根本不可能徒手撕碎水牛。”
“我深觉兄长之死绝非一个简单的意外,一直在查。后来听说,滁州恐水案杀人犯中,有两个是年老体弱的老人家,才会联想到我兄长的命案,进而查到了华氏那里。”
浅灵慢慢点头:“附子椒的用处,我已经知晓了。”
见姬殊白看过来,浅灵便把自己在南仡尹泰的药房所见讲了出来。
“……所谓附子椒,是尹泰养蛊的一味烈性药,依他之言,九日枯当是为谋反所制,你的兄长会不会是目睹了什么,才会被灭口?”
就如华氏,才刚把疑心指向苗疆巫蛊,就被利落地屠了满门。
姬殊白眉眼间惯有的疏淡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池渊般的深邃不见底。
“很有可能。”姬殊白忽然又道,“你刚刚说,南仡尹泰还与后夏有勾结?”
“他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也漏出了些痕迹……我多虑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真有谋反的野心,仅凭一个藩国之力想推翻靖朝,那是异想天开;赤突对大靖倒是个威胁,但路途遥远,难以与之合作;南仡国真要选一个盟友,后夏的确是最合适的。”
姬殊白回过头来,语带调侃:“此次事毕,陛下会封赏你的。”
她保护了医官,又挑开了南仡的毒脓,让大靖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亡羊之牢修补上,居功甚伟。若她是男子,加官封爵也不为过。
浅灵回看他:“你是一个人来的?”
姬殊白不意她这样问,稍愣过后便道:“是啊。”
浅灵微微睁圆了眼:“如此,当务之急是保命,想封赏之事有些早了。”
姬殊白想了一想,便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朝廷的兵马是慢了些。”
军马庞多,行军确实快不得。但领军之人但凡把困在南仡国的医官放在心上,就该分出一小股精兵急行军,先来威慑救援,紧赶慢赶,这两日也该到了。
可大军现在还在三百里开外,并且这个信息被窦雄准确掌握住,传给了南仡王世子。
难道说,大军之中,有窦雄的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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