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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风誓

        月上中天,银盘高悬,洒下清辉,将戈壁滩染成一片银白。

        杨炯率领两千骑兵,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绕过那片流沙地,重归官道大路。马蹄声疾,一路风驰电掣,直至行至无定河最上游,方下令驻马休息。

        此地乃无定河发源之处,水流潺潺,舒缓而静谧,过了此处,便是漫漫黄沙,再无水源可寻。麟嘉卫自今日拂晓便马不停蹄,奔袭战斗至今,早已是人困马乏。若再不停歇,即便到了夏州,恐怕也是强弩之末,战斗力锐减。何况还要穿越那广袤无垠的沙漠,若依旧这般赶路,怕是要出大乱子。

        杨炯巡视了一圈营地,见毛罡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便微微点头,而后朝远处走去。

        李嵬名如影随形,快步跟了上来,口中悠悠说道:“我已许久未曾沐浴,现下难受至极,我要洗澡!” 她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任性。

        杨炯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她,冷声道:“你可知现下是深秋?就你这娇弱之躯,若是洗个澡,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你休要管我!我是公主,如今这般狼狈,还不如死了干净!” 李嵬名脖子一梗,凑到杨炯身前,大眼睛里满是挑衅,似要与他争个高下。

        杨炯止住脚步,目光如电,逼视着她那湛蓝如海的眼眸,冷笑一声:“你莫不是想趁机逃跑?”

        “哼!你就这般怕我跑了?” 李嵬名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得意。

        杨炯见她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好啊!那我便看(kān)着你洗!”

        李嵬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妩媚一笑,伸手轻抚耳鬓发丝:“好!你就看(kàn)着我洗!”

        杨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是我看(kān)着你,不是看(kàn)你洗澡,莫要混淆!”

        李嵬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片刻后莞尔一笑:“可以!”

        “你可以我不可以!”杨炯恨声道。

        杨炯瞧她那副茶香四溢的模样,心中暗忖,这小妮子定是又要使坏。自己那芍药一路上都没向自己绽放过一次笑颜,若是再气她,李潆怕是能将自己大卸八块当花肥埋了。

        李嵬名见他如此说,娇蛮道:“那我不洗了!”

        杨炯转身就走:“你爱洗不洗,我没闲工夫和你黏牙。”

        “你不是男人!” 李嵬名朝着杨炯的背影大喊。

        “菊三十娘,看好她,莫让她跑了!” 杨炯头也不回,冷冷吩咐道。

        语毕,不再理会李嵬名的小心思,沿着沙丘缓缓而上,来到一处高地。只见李潆身着一身黑色内卫服,金丝绣口,冷艳非凡。她静静地坐在沙丘之上,宛如一黑夜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她双眸明亮,在月光映照下,仿若两颗璀璨星辰,愈发耀眼。那远山般的秀眉微微皱起,似是恼这夜间的寒风,又似在怨这深沉的夜色。

        杨炯深知自己喜欢李潆,更多是因她那敢爱敢恨、如火般热烈的性子。这女子一旦认定你对她好,便会为你倾尽所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若是你负了她,她定会与你玉石俱焚,毫不犹豫。她便是这样一个奇女子,从不会将自己所做之事挂在嘴边,却总会在你最需要之时,如天使般出现。

        遥想当初在宗人府大牢,当皇帝提及承春之名时,杨炯便已洞悉了皇帝的意图。

        就当时局势而言,若皇帝非要相府迎娶公主才觉安心,那李潆无疑是最佳人选。她与自己青梅竹马,又手握内卫重权,若真能嫁入相府,虽必然要卸去内卫之职,但凭她多年经营,又怎会轻易失了权势。

        想到此处,杨炯不禁对皇帝的心机手段暗自佩服。

        杨文和在家时常教导他,识人用人,重在察其品性,阴谋诡计不过是小道,洞察人心方为正途。“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蕴含深意,值得反复琢磨。

        皇帝忌惮相府权势,身为天子,不得不对相府有所行动。杨文和与谢南夫妇乃是最早追随皇帝皇后的从龙之臣,与皇室私交甚笃,皇帝自是不愿轻易动武,便需想个两全之法,既能削弱相府,又能保住情分。

        嫁公主便是那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妙策。最初,皇帝借力打力,欲将大公主李淑嫁入相府,以此试探相府之意,却不想相府并不愿迎娶大公主,皇帝这才意识到,用大公主来制造文武对立、削弱相府声望之举有些操之过急。

        皇帝深思熟虑后,认定李潆是相府少夫人的不二人选。李潆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至孝之人,她的能力与心性皇帝了如指掌。她若嫁入相府,定能拿捏住杨炯。如此一来,既能保李潆后半生安稳,又能让相府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帝曾向李潆暗示此意,李潆只回了四个字:父皇做主。

        杨炯深知皇帝心思,可世事难料,自己如今与小鱼儿、李淑都牵扯不清,如今只爆了一个鱼雷,若李淑之事再引发波澜,李潆会做出何种举动,杨炯实不敢想象。

        杨炯扪心自问,起初他只觉李潆是合适之人,但未必就是心中所爱。可感情之事就是如此奇妙,每次见到李潆,他心中便涌起无尽欢喜,这种从心底而生的情感,连他自己都难以言明。

        他曾多次试图剖析这种情感,起初还笃定自己是看中了她手中内卫的权柄,可反问自己,若李潆一无所有,自己是否还会钟情于她?答案是那么的清晰且毋庸置疑。难道是垂涎她的美貌?李潆确实貌美,且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加成,可若仅因容貌,杨炯却也不愿承认。思来想去,或许就是与她相处时那种怦然心动、满心欢喜的感觉吧。

        “你要偷看我多久?” 李潆清冷的声音传来,仿若寒风刺骨,寒意逼人。

        杨炯嗤笑一声,爬上沙丘,调笑道:“我看你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何谈偷看?我杨炯行事,向来问心无愧!”

        李潆冷笑:“哼!我就是对你太过纵容!若我一直管束着你,咱俩定然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杨炯在她身旁坐下,悠悠说道:“既然你明白,为何在长安之时,我总是寻不见你的踪影?”

        “你当我内卫如你鸿胪寺那般清闲?我不见你,你就不会主动来找我?” 李潆柳眉倒竖,怒声说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家都是为皇帝效命,你这般言语,若是让我鸿胪寺的同僚听见,该有多寒心?你这样影响不好!” 杨炯急忙辩解。

        李潆眉头紧皱,转头冷冷地盯着杨炯,目光似要将他看穿。

        “罢了罢了!我承认是我的过错。不过话说回来,我倒觉得如今这样挺好,至少咱们有时间可以朝夕相伴,也能减少些误会,不是吗?”

        “咱俩之间本就没什么误会!” 李潆语气依旧清冷。

        杨炯沉默片刻,随后道:“我只是想安抚她的情绪,毕竟这一路我们还需仰仗她,你也知晓其中利害。”

        “我问你,你最终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潆目光灼灼。

        “我并无什么打算,到最后你都要杀我了,我哪还有心思管她?” 杨炯无奈地说道。

        李潆闻言陷入沉默,半晌,幽幽说道:“亡国公主,向来没有好下场。前梁之事,我身在内卫,比你清楚得多,当年那些公主的凄惨境遇,至今历历在目。”

        杨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咱们家有我一个烂好心就够了,你若这般,日后教导女儿岂不是要处处吃亏!”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李潆生来就心狠手辣,天生就喜欢做那些阴暗之事?” 李潆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你就别逞强了,小时候杀鱼都不敢,还说什么心狠手辣!” 杨炯调侃道。

        李潆白了他一眼,恨声道:“你不该招惹她!”

        “我并未招惹她呀!她身为公主,被我们擒获,我们要挟她协助攻打她的母国,她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杀,若不给她一丝希望,她怕是很快就会崩溃!” 杨炯急忙解释。

        李潆再次沉默,她心中此时五味杂陈,难受至极。她深知自己定会杀了杨炯,我李潆以命抵命,对得起他杨炯。可这几日随军奔走,她听闻了诸多故事,也结识了不少人。许多人清晨还与自己问安,夜晚却已战死沙场。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毕竟在内卫之时,她曾一次诛杀近百名反贼。可如今身处军中,亲眼目睹骑兵对冲,刹那间便是数百人丧生,一轮箭雨过后,数千人命丧黄泉。她这才明白,从前的自己并非看淡生死,而是根本不懂生死为何物。正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如今,她虽依旧不惧死亡,却莫名生出了愧疚之感。李潆清楚,若自己杀了杨炯,以小鱼儿那疯魔性子,定会殉情而亡。可若不杀杨炯,一是辜负父皇的重恩,二是对不起自己的一片痴心。

        思虑至此,李潆咬牙恨声大骂:“你真卑鄙!”

        “啊?” 杨炯一脸茫然,不知她何出此言。

        李潆也不解释,默默拿出笛子,轻轻抵靠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她自幼聪慧过人,心眼通透,见过太多人的虚伪与谎言,故而从小就不爱言语。弄乐便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也是她表达内心的方式。

        杨炯深知她的性子,李潆不擅表达自己的情感,说她聪明,可在感情之事上,她只会默默付出,嘴硬得很。说她愚笨,却能执掌内卫多年,破获无数大案要案。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选择用乐器来传达自己的心声吧。

        思及至此,杨炯静静聆听,想要从笛声中读懂她的内心。

        初时,那笛声恰似金戈交鸣,又仿若怒狮狂吼,每一个音符都仿若蕴含千钧之力,似要冲破云霄,宣泄出心中无尽的愤懑。听闻此声,仿若置身于惨烈的战场,刀光剑影近在眼前,那浓重的杀伐之气,犹如实质般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未几,愤怒之情渐渐消散,幽怨之意如潺潺溪流,缓缓流出。此时的笛声,仿若一位独守空闺的佳人,在幽静的深夜里诉说着她心中的思念与哀怨。那声音似有若无,恰似远处黑夜里闪烁的点点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每一个音节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宛如佳人脸上那晶莹的泪痕,在空气中留下丝缕惆怅,听闻之人,不禁心生哀叹,却又难以言说。

        最后,笛声陡然一转,决绝之意顿生。那音符不再有丝毫的留恋,仿若一只孤雁,振翅高飞,向着那无尽的远方飞去,只留下一片寂静。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决绝之中,化为了虚无,再无痕迹。

        一曲终了,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四周静谧得可怕,唯有那淡淡的月光依旧洒在他们身上。

        杨炯终是忍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打破沉默,玩笑道:“你这曲子,没在长安吹得好听呢!似乎有些退步了。”

        “是吗?” 李潆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杨炯喟然长叹:“李潆,你可知?感情这东西,实在是奇妙无比,我有时也难以说清道明。但有一事,我却铭记于心,至死难忘!”

        “何事?” 李潆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我初次进入宗人府大牢,出来后,便是你我自蒙学之后的第三次相见。那时,你坐在皇城屋顶,吹奏的是《风誓》。如今回想起来,其他诸事皆已模糊,唯你当时眉如远山的模样,深深印在我心。从那一日起,我便知晓,我已陷入你的情网,再难自拔。” 杨炯目光诚挚,望向李潆。

        李潆眉头微蹙:“我何时设下情网构陷你了?”

        “我惨啦!我坠入爱河啦!” 杨炯突然大声说道,眼中满是笑意。

        李潆本来还有些感动,却被他这最后一句弄得哭笑不得,又好气又好笑。你都要把我气死了,还有心思开玩笑,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想到此,李潆怒从心起,站起身来,抬脚朝着杨炯的屁股狠狠踢了一下:“怎么没淹死你!”

        言罢,她转身快步走下沙丘,留下杨炯在原地傻笑。

        杨炯捂着屁股,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却露出笑容。只要你肯说话,不与我冷战,我便知道,你李潆就是我认定的孩子她娘,休想逃脱。

        想到此处,杨炯站起身来,朝着李潆的背影大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李潆听到这话,气得咬牙切齿,转头大吼道:“吹死你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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