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华亭港。
柳师师遥望着眼前无垠汪洋,喟然叹道:“往昔只道造船需费钱财,却未料竟至如此境地。这哪是造船啊,我瞧你一车车往此处运银子,心疼死我了!”
“哈哈,不错!知道心疼家中钱财,倒有几分贤妻模样。” 陆萱戏谑道。
柳师师白她一眼,恨恨道:“你这败家子!我向你讨要些许钱财,好似要你命一般,可你给那些工匠银子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还有那造船材料,非得是南洋运来柚木吗?平常不都是用杉木、松木吗?哪怕用樟木也成啊,江南这等木材要多少有多少。大老远跑去南洋弄柚木,我瞧那造船工匠定是在诓骗咱们,待我去给他些厉害瞧瞧,定要他说出实话。”
“你回来!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咱们造的可是海船,并非内河小船,你不是看过江南船运的企划案么?造好船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南洋摸清那里的状况,而后武装贩运香料。如此,那南洋柚木自是上佳之选,耐腐蚀,能抗海水侵蚀与白蚁、船蛆等蛀食,还不易变形,这点小钱不算什么。再者,我已吩咐工匠钻研复合木,想必不久便能有成果,你莫要因小失大。” 陆萱微嗔道。
“小钱?你可真有气魄!数百万两白银往里抛,如今我连船的影子都未瞧见,你这心得有多大。” 柳师师甚是无奈。
陆萱摇了摇头,笑道:“罢了罢了!知道你心疼钱,来我这儿发牢骚,现在可舒坦些了?”
“唉!这得耗费多少银子呀!咱家即便家大业大,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呀。我见你一日三餐极为简朴,晨起仅食一碗白粥与咸菜,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师师嗔骂不止,眼眸之中满是对陆萱的疼惜。
“我近些时日体态丰腴了不少,可不能再肆意饮食了,不然待杨炯归来,恐要嫌弃我了。” 陆萱微笑着回应。
柳师师听闻此言,目不转睛地凝视陆萱许久,缓缓开口道:“我这便启程赶赴蜀地,往孔雀国与青塘之地贩卖私盐,定要将你照料得白白胖胖。杨炯那厮若是敢有半分嫌弃你的意思,我定不会轻饶他。”
言罢,柳师师转身便欲离去。
“你给我站住!” 陆萱赶忙一把抱住柳师师,嗔怪道:“莫要发疯!你现在身怀六甲,孕吐得如此厉害,怎可长途跋涉?你想气死我吗?”
“那你想怎样?你这般作为,分明是在逼我,每日给我准备珍馐美馔,你自己却节衣缩食。往日见你一日换三套华服,如今三日都不见你换装,我看你便是故意气我!” 柳师师挣脱陆萱的怀抱,气鼓鼓地转身背对她。
陆萱好笑地望着这如小孩子般的柳师师,蓦地发觉她有时当真可爱至极。无怪乎她与杨炯那般嬉闹,甚至险些拉着杨炯谋反,杨炯却依旧对她宠溺有加。柳师师这人别看有时好似小魔女一般,可一旦认定你的好,虽嘴上不言语,心底却都会铭记。陆萱深知柳师师自觉无法帮助她,方才这般使性子发脾气。
念及此处,陆萱拉着她打趣道:“是姐姐的不是,要不往后我避开你用早膳?”
“陆萱!!!” 柳师师柳眉倒竖,怒声高呼。
“哈哈哈!好啦好啦,莫要生闷气了。” 陆萱娇笑着揽住她,轻声抚慰。
柳师师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我不白吃家里的饭!日后我与你一同用膳。”
“不行!你腹内怀着相府的子嗣你不知道?你多年奔波在外,身子骨能好到哪里去?我已让宝宝备下些阿胶、人参、雪莲,皆是她家的极品之物,她自会为你安排膳食,往后这些物件绝不可间断。” 陆萱不容置疑地说道。
“你莫非要将我补死不成?我身子硬朗得很!无需你这般操心。” 柳师师跳脚叫嚷。
“哼,你如今的身子可由不得你做主,宝宝说了才算,有她在,你便是想死也难。她让你吃何物,你必须给我不打折扣的都吃了,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 柳师师怒目而视。
“你什么你?我是相府大妇,杨炯不在你就得听我的!” 陆萱冷哼一声。
“你欺人太甚!” 柳师师本想破口大骂,可她也知道陆萱是为自己着想,这骂人的话语终是难以出口,无奈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生起闷气来。
陆萱见状,颇感无奈,有时真觉得柳师师和小孩子一样。你放她出去闯荡,她能独当一面;将她拘于家中,却日日与你纠缠。就她这撒娇耍赖的手段,让陆萱全然没了脾气。此刻陆萱才明白杨炯为何被柳师师拿捏得死死的了,就这般手段,莫说男子,便是自己这女子也难以招架。
“起来,地上凉。”
“哼!”
陆萱白了她一眼,凑到她耳畔悄声道:“莫要耍赖,晚间许你饮一口啤酒。”
柳师师眼眸骤亮,满是惊喜地望向陆萱,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尽是期待。
“新酿的花香啤酒,我昨日才尝过!啧啧啧!” 陆萱故作回味之态。
柳师师一跃而起,她已近半月未曾饮酒,见陆萱这般模样,瞬间勾起了馋虫,小声道:“两口行吗?”
“你别得寸进尺!”
“那啤酒比米酒还寡淡无味,与甜水没区别!” 柳师师委屈地嘟囔。
“你若再这般耍赖,我一口都不许你喝!” 陆萱威胁道。
“哼,你且等着!待我诞下孩儿,全都丢给你照料!” 柳师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舍得就行!”
“哼!”
陆萱白了她一眼,继而神色凝重道:“有一点你说得在理,咱们如此继续下去,相府即便家大业大,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再如何节省,也难以生财,要尽快寻思些开源之策。”
“有什么好想的?我早说过,回苏州去,一脚踹翻那兰陵萧氏,李淑竟敢抢咱家的船运生意,我看她是昏了头!” 柳师师气呼呼道。
“好了好了!都说了,她抢去便给她!两百万两的小钱生意,权当买她的贞洁罢了!她若想要,便给她。如此一来,相府也算不欠她分毫。日后杨炯也不用再受她要挟,她自甘折损身价,我求之不得。” 陆萱眼眸中的寒意一闪而过,满是不屑。
“你可真行!在长安,五千两便能为一名花魁赎身!她李淑竟如此金贵?能抵四百名花魁?” 柳师师吐槽道。
“毕竟她是大华第一美人,还是公主,我出得起这银子,便当是杨炯……”
“哎哎哎!咱俩这般说话是不是太过刻薄了?” 柳师师赶忙制止陆萱接下来的话语。
陆萱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还是莫要再提她了,弄的咱俩跟泼妇骂街一般,失了身份。”
“还是谈谈你那开源的想法吧!” 柳师师也不愿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
陆萱沉默半晌,而后郑重其事道:“师师,我再对你言明一次,你定要将这话铭记于心。李渔守持家业,我谋划后路,而你则是咱家最后的退路,是绝境之中最后的抉择。你要明白,一旦咱家遭遇重大变故,你便是全家最后的依仗,所以你要有耐心,要沉得住气,你手中掌握着咱家所有人的性命。平日无事之时,有我们在前头遮风挡雨,一旦我们难以支撑,便该你挺身而出护佑全家了。”
“我……我知道。”
“不!你知道得还不够清楚!杨炯和相府为何选定你而不是别人,你以为仅是杨炯宠溺你吗?或许有此缘由,但更多的是看重你有情有义的性子,看重你坚韧谋事的过往经历,你便是咱家的最后一道防线,你务必要坚守好。” 陆萱神色凝重地说道。
“嗯!” 柳师师未再多言,玉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萱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再多言,拉着她走下山坡,低声道:“你莫要心疼钱财,这些皆是前期必需的投入。你不是已将白莲教众安插进造船厂了么?他们便是咱们的倚仗,待日后他们习得工匠的造船技艺,还不都由咱家说了算?终究是为自家人花费,没什么可心疼的。再者,就华亭知县丁凛那克己奉公的品性,咱们若不让他治下的百姓挣得银钱,他岂会将华亭港的归属权卖给我们?”
“哼,他以为他是谁?户部已然答应的事,他一个小小知县竟敢如此拿捏?若非吕祖谦看重他的品行,想要提拔他,就凭他那不知变通的性子,迟早要惹出祸端。” 柳师师恨恨道。
“你呀!净说气话。大华疆域辽阔,所需官员众多,清官本就稀少,既清廉又一心为公、为民谋利者更是凤毛麟角,咱家向来敬重此等人物,况且他也是为民谋福祉,不过是多花费些钱财罢了。” 陆萱劝慰道。
柳师师闻言,叹道:“他不给你颜面倒也罢了!我也不至于这般恼怒,可他是否太过严苛了些?他自身清廉也就罢了,为何要求自家妻儿也跟着吃苦?这是何道理?他的妻子分明是富商家的千金,人家娘家送来的接济都拒不接受。你可知道,他女儿年仅五岁,昨日我前去探望,一个糖葫芦都馋了许久,哪有这般做父亲的?”
陆萱听闻此言,也是轻叹一声,道:“清廉之官不好当。他要管束下属官吏,便需以身作则,若自身尽享荣华富贵,谁还会认他是个清官?为防他人说三道四,他唯有这般要求自家亲人。”
“这是什么谬论?非得如此才能做好官吗?老爷子的那些门生,哪一个不是好官?他们在地方皆是为民作主、富民强邦的能臣,也未见他们这般行事。” 柳师师大为不解。
陆萱闻言沉默不语,见路旁有一售卖糖葫芦的小贩,走上前去,买了三串,递给柳师师一串,道:“为官之道形形色色,丁大人出身贫寒,毫无依傍,也无老爷子这般人物教导他,更无人为他铺路撑腰,他只能在官场独自摸索。正因如此,他年近半百却依旧只是个县令,吕师兄不愿见他在这华亭县虚度光阴,待咱们将华亭发展起来,他也算有了卓着政绩,届时提拔他入朝堂,他自己也不会太过抵触。”
“真麻烦!若杨炯在此,定会指着他鼻子将他骂醒!” 柳师师咬了一口糖葫芦,恨声道。
“只许吃三个,莫要贪嘴!” 陆萱不想与她争辩,叮嘱道。
柳师师冷哼一声,一咬牙,将口中的糖葫芦囫囵咽下,而后张开嘴,迅速往嘴里塞了三颗糖葫芦,将腮帮撑得鼓鼓,得意洋洋地望着陆萱:“我就呲……四个!”
“你作死呀!” 陆萱气得直跺脚,急忙上前拍打她的后背,生怕她不慎噎着。
两人在大街上,一个奋力拍背,一个嘟着嘴死活不肯吐出,这般滑稽的场景还未持续多久,一阵嘈杂声便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谁给你买的糖葫芦?”
“我……”
“你娘给你月钱了么?是不是那些小吏给你买的!”
“呜呜呜~!”
“哭什么哭!说话!”
柳师师见此,一口吐出三颗糖葫芦,夺过陆萱手中的两串糖葫芦,快步走上前去,大声道:“你吓唬自家孩子作甚?我给她买的,有本事你去吓唬那些刁民!不过一根糖葫芦而已,你发哪门子邪火!”
说着,柳师师抱起小女孩,温言抚慰道:“莫哭莫哭!姐姐给你买了两根呢!此次特意给你带来的,拿着!”
“你莫要看他!日后你住我家,姐姐养你!哼,不和他一同受苦!” 柳师师母爱泛滥,抱着小女孩便要离开。
陆萱见此,摇头苦笑,朝着眼前的丁凛施了一礼,道:“丁大人,我妹妹见孩子想吃糖葫芦,便买了几根,不必这般大动肝火。”
“陆姑娘,这糖葫芦若是你所赠,那本官便更不能收下!你如今乃是华亭港的最大承建人,我若今日收了你的糖葫芦,明日便会有珍馐美馔,后日便会有美玉珠宝,不久之后便是金银田宅,此例断不可开!”
“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你想得倒美,还金银田宅!我家为给华亭港的工人发放工钱,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闲钱送你!” 柳师师没好气道。
“如此便好!陆姑娘,这是六文钱,是本官为女儿买糖葫芦的钱。” 丁凛从满是补丁的官服中掏出一个布袋,仔细数出六枚铜钱,便欲递给陆萱。
陆萱摆了摆手,认真道:“丁大人,小女子在家之时,相爷常教导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小女子愚笨,不知丁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丁凛闻言一怔,哪能不知陆萱是在委婉相劝,莫要太过在意这些琐碎小节,可他丁凛为官多年,非但大节无亏,小节亦是严谨恪守,怎会因一串糖葫芦而坏了规矩。
念及此处,丁凛高声道:“贿道一开,辗转滋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必及币帛;币帛不已,必及车舆;车舆不已,必及金璧,利于小者必害于大。望陆姑娘体谅。”
陆萱见此,长叹一声,道:“丁大人,你难道想在这华亭当一辈子知县?大华广袤无垠,四处贪官污吏多如牛毛,你难道不应成为那刚正不阿的獬豸,以无畏之姿扫荡官场污秽吗?你既有清正之心,便当以大义之举,解民倒悬,而非纠结于些许繁文缛节,徒然辜负自身的才华与抱负,错失那拨乱反正、建功立业的良机。”
丁凛摆了摆手,将铜钱置于府衙门前的石雕獬豸口中,朗声道:“吾志之所向,不在仕途显达,而在为民效力,以尽己责。”
言罢,沉声道:“丁秀筠,你功课可曾做完?”
柳师师怀中的女孩听闻父亲问讯,自柳师师怀中跃下,怯生生地朝着府衙走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柳师师气得直跺脚。
陆萱长叹一声,道:“走吧!人各有志,咱们尽快将华亭发展起来,让老爷子设法将这丁大人调往御史台,交由皇帝去头疼吧!”
柳师师气鼓鼓地跟着陆萱未行多远,蓦地惊呼一声,快步奔回府衙的獬豸石雕前,拿起那六文钱又折返回来。
“你……这是为何?” 陆萱满脸疑惑。
“攒家当。”
“你可真行!这六文钱明日给我买咸菜去吧!” 陆萱没好气道。
“你不是嫌自己胖吗?”柳师师调侃道。
陆萱翻了个白眼:“你攒够了家底,是想抢夺我大妇的地位吗?”
“我可没那兴致!一天天累得要死!”
“既知我辛苦,日后便少气我!” 陆萱哼道。
“我偏不,我就爱气你!”
“你个死妮子,今晚别想喝到一口啤酒。” 陆萱咬牙切齿道。
柳师师闻得此言,如遭雷击,瞬间变了脸色,赔笑道:“好姐姐,我要喝酒。”
“哼,没有!”
“卖布的!你别得寸进尺!” 柳师师跳脚大骂。
“呵!好好好!好个卖布的!我看着你戒酒,这辈子你都休想再沾酒!”
“啊!要命啦!”柳师师悲痛高呼,抱着陆萱一路嬉闹,终是消失在了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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