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朱昌本意是来接走父亲,但父亲又让二人拜王廙当义父,实在是用他们的生命,来换二人的一片坦途。
赵胤甩开了父亲的手,说道,
“既然朝廷已经把我们抛弃了,任由我们自生自灭,那何不现在带着人远遁中原哪,那地方朝廷可管不着,咱们这些人大不了抢个坞堡来做坞主,不也是一样抗击羯胡?”
赵诱上前一个耳光给赵胤扇翻在地,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这种无君无父的话,你也能说得出来?我赵家世代为将,久沐皇恩,现在正是我赵家儿郎为江山社稷牺牲之时,又怎么能想着退缩。你再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别怪为父不认你这个儿子。”
赵胤一个翻身从地上跳起来,把脸一甩,说道,
“不是孩儿不忠君报国,是这个君、这个国,它也不爱我们哪,即便我们上阵送了死,也无非是拖延杜曾几天。哪怕是侥幸得天幸,赢了一两场,好处落得到我们身上嘛?”
赵胤这话一出,王廙的脸色登时就起了黑雾,尤其是这就好处落谁身上的话,就像在说他一般——毕竟荆州之战,他出力不多,但好处却是最大。
赵胤话说出去了,也知道说错了,赶紧往回找补,说道,
“王刺史,下官不是说你,是说……”
赵胤本想引开话题,但一想,大将军又是谁哪?还不是王刺史的堂兄?晋王又是谁哪?还不是王刺史的表兄?
赵胤忽然发现,不管他说得是谁,都会得罪眼前这位王刺史。
好在王廙也没有和他计较,说道,
“行了,不用解释了。你又没有说错,道什么歉哪?赵太守、朱太守,这孩子说得对,谁占的好处多,就该谁去送死。这次还是我留下来吧。二位就不要推辞了。”
赵诱的脸色一沉,侧目瞠了赵胤一眼,说道,
“王刺史,既然你一再坚持,那下官就要说些不好听的了。”
王廙一愣,说道,
“我倒要听听,有多么不好听。”
赵诱点了点头,说道,
“有三点,王刺史不能留下来。这第一就是王刺史不知兵,如果王刺史留下来,一旦杜曾袭来,王刺史一天都拦不住,下官等人即便是先行离开,也会被杜曾追上杀掉,不但走不掉,还担了临阵脱逃的恶名。”
王廙的脸一黑,说道,
“那第二哪?”
赵诱看了一眼朱轨,后者对他点了点头,赵诱继续说道,
“第二点,荆州的人心,王刺史为了杀鸡儆猴处死了皇甫方回,把荆州本地的世族都得罪光了。第五猗、杜曾此次起兵必定会利用这份仇恨,打出为皇甫方回报仇的口号,来得到那些世族的支持,王刺史要是留下来,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这句话倒是说得王廙连连点头,当初处死皇甫方回时,确实是有很多人来求过情。
“还有第三哪?”
“第三嘛,就是希望,王刺史如果一直坐镇江陵,即便是最后战死了,只怕以后荆州刺史这个位置,也就得一直待在王家人的屁股下了。”
王廙眉头一皱,说道,
“赵太守的意思是,让我挂印而去?”
赵诱点了点头,说道,
“只有王刺史从荆州离开,退回到建康去,即便是我等都战死了,朝廷还可以把荆州刺史这个位置许给周访,相比于王刺史来说,周访是一个荆州世族能够接受的结果。”
王廙听完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一方面,他既然牧守一方,自当有守土死战之责,自己要是这次跑了,只怕以后就站不起来了。
但另一方面,赵诱说得又确实在理,不管从能力、人心,还是希望上来说,自己现在跑掉,反而是一个比较正确的决定。
思虑良久后,王廙还是做出了选择,长叹一声后,说道,
“哎,我的名声又算什么哪?这荆州刺史本来就应该是能者居之。二位太守,我还是要劝一句,如果事不可为,不必执着,先遁入山林,最多再等几个月,必回会有天下大赦。”
朱轨刚想上前说什么,被赵诱一把按住,说道,
“那是自然,咱们都是老江湖了,这点自保的心思还是有的,到时候可就要仰仗大人的保举了。”
赵诱说完这话,看了看儿子赵胤,说道,
“你和朱昌护送刺史大人到武昌后,就直接去沌口,这一千兵,本来就是借周访的,咱不能欠这个还不起的人情,到了那里后,一切都要听周访的安排。”
王廙和赵诱、朱轨交接完印信后,把迷倒的王羲之塞进马车,跟着赵胤的一千多兵,取到巴陵城,绕行湘州,直奔武昌。
等王羲之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丢到开往建康的大船上,大船刚刚驶过柴桑口,就要到湓口关时,江面上十几艘战船围了过来。
王羲之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到叔父王廙正站在船头望着西边,丝毫没有理会围上来的船。
王羲之看着围拢上来的战船将自己这艘船围在中央,大将军的参军郭舒领着一队人马登上船来,想要上前迎接。
却被叔父王廙喊住,
“逸少,你退在一边,他们是来拿我的。让他们过来便是。”
不多时,郭舒带着十几个人围拢了上来,王廙转身看到这十几个还带了四五把锁链,问道,
“怎么?郭参军是来锁拿我的吗?”
郭舒慌忙施礼,说道,
“不敢,下官领了大将军的令,请刺史大人进关一叙。”
“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我可不是我那可怜的平子兄,我要是去了,他从背后给我一瓷枕,把我砸死了,我不就亏了?”
王廙是懂得往郭舒的伤口上撒盐的,当年王澄之所以那么放心的去见了王敦,郭舒在其中发挥了不少的作用。
王廙这句话相当于指着郭舒的鼻子,骂他卖主求荣。
郭舒听了心里自然也很不舒服,本来说好了事成之后,荆州刺史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结果面前这个王廙一来,自己又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参军了。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这王廙临阵脱逃,正要好好杀杀他威风,没想到反被他羞辱了一通。
“大将军可是刺史大人的族兄,都是自家人,大将军不过是想问一问江陵的情况如何?刺史大人何必多心?”
王廙一撇嘴,说道,
“别,我可当不起这个自家人,当初洛阳金园,人人都嫌弃他粗鲁,只有平子兄不厌其烦的和大家说他有大将之才,可最后还不是一枕头干死?刺史的印信我都放那里了,你就给王处仲带回去,让他爱给谁给谁,反正这个荆州刺史,我是干不了了。”
郭舒点了个人去收拾印信,继续说道,
“大人,既然都到了湓口,怎么也该和大将军见见面吧?就算大将军念及亲情,不治大人的罪过,大人是不是也该聊表心意?”
王廙眼睛一翻,说道,
“我没那个心情,他自己一声不吭带着十数万大军就撤了,把我一支孤军搁在江陵,我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还和他表什么心意。你不用拿什么大将军来压我,你们怕那个大将军,我可不怕,要治我的罪,还轮不着他,让他干好自己的事情。”
郭舒也是没想到,这位爷这么硬气,不但没有丝毫的愧疚,也没有把王敦放在眼里,就这么毫不客气把自己打发走了。
待郭舒这些人下了船离开后,王羲之才问道,
“叔父,咱们真的不要和处仲伯父说一声?”
王廙翻了一眼王羲之,说道,
“逸少,你装糊涂装到叔父面前了?”
“装什么糊涂?”
“你不知道现在晋王和咱们王家争得正欢?这时候,咱们这一枝两边都不能沾,你还让我现在去湓口关?”
“哦?是吗?侄儿没往这方面想。”
“行了,这里只有咱们叔侄两人,你就不用再装糊涂了。你知道到了建康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去见最近风头无两的温峤?”
“那是第二件。”
“去找长豫兄的下落?”
“那是见了温峤之后的事情。”
“那还有什么?”
“你还装?”
“装什么?侄儿实在是不知道。”
“好了,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不想说,我就直接告诉你,去荀家,把荀崧骂一顿。”
“理由哪?”
“你自己想。”
“侄儿是问,为什么要骂荀伯父?”
“你不知道?”
“侄儿应该知道吗?”
“你和他女儿荀灌娘走得太近,有人不满意。”
“谁不满意让他来找侄儿,还劳烦叔父传话。”
“我表兄。”
“额~,那侄儿回去就办。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荀伯父怎么说也没得罪过我?我一个晚辈堵着门骂他?”
“你放心,你骂得越狠,他越要感谢你。”
“叔父,孩儿能问一句真话吗?”
“你说?”
“叔父选哪边?”
“哎,叔父没得选,你也一样。”
“叔父这话什么意思?”
王廙看了王羲之一眼,把话题岔开了,说道,
“我听说你这次出去,还见了郗鉴,听说他有个女儿,出落的漂亮,你见到了没有?”
“嗐,叔父想哪里去了,那就是个黄毛丫头,侄儿这心思没在那上面。”
叔侄俩一路上聊着天南海北的事情,而荆州的赵诱、朱轨也迎来了决战。
八千对三万,
战船相遇在女观湖中。
杜曾看着对面那些可怜的战船,和战船说那些可怜的人,驾着大船贴到了赵诱、朱轨的船面前,隔着船舷开始喊话,
“吆,来得都不是外人,赵兄、朱兄,怎么不见咱们的王刺史哪?莫非咱们的王刺史听到了消息,提前跑了?只留下两只呆头鹅,等着下锅?”
赵诱笑了笑,说道,
“杜曾,你也别得意,我告诉你,你的靠山已经倒了,琅琊王现在已经在邺城大败,能不能活着到了建康都不好说,你有什么可狂的?不就是王刺史不愿意给荆州的世族当狗,你愿意嘛?”
杜曾也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说道,
“赵诱,你还真是一副好嘴,要说世族,谁能大得过他们王家,可他们也不能吃完了肉,连口汤也不给大家喝吧!皇甫方回,那可是荆州第一名士,他说杀就杀了?这谁还敢和他为伍?”
赵诱鼻子一哼,说道,
“怎么?你这个三姓家奴,也想来劝降我不成?你家赵爷爷的骨头可没你那么软,可跪不了那么心安理得。”
杜曾瞥了赵诱一眼,说道,
“就你这点兵马,拦得住嘛?”
赵诱笑了笑,说道,
“当年魏武帝率百万大军战赤壁,不也灰飞烟灭了嘛?你怎么知道今天的女观湖,不会是当年的赤壁?”
杜曾大手一挥,说道,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就成全你,上。”
随着杜曾的一声令下,赵诱的几十艘战船被迅速的分割开来,每艘战船都被三四艘围起来揍。
这一战从拂晓打到了黄昏,赵诱、朱轨身先士卒,跳到杜曾的大船上一顿厮杀,冲到了杜曾面前,两个人对上了一个。
杜曾刀快,先是劈走了赵诱的枪,又顶飞了朱轨的刀,
“二位,何苦哪?不过是王敦的弃子而已,何必给他们卖命。不如跟着我,划荆州自立为王。”
赵诱虎口发麻,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已经被鲜血包裹,还没来得及多想,杜曾的刀风又到了。
赵诱举枪格挡,被杜曾的长刀结结实实的砍中了枪杆,当时就感觉山一样的力量压了下来,直压的赵诱的双脚嵌入船板,双手振麻,完全不听使唤。
又一阵刀风袭来,赵诱正要闭目等死,就听杜曾一声大吼,
“朱轨小儿,二打一还偷袭,看我一刀砍死你。”
赵诱再抬头的时候,朱轨已经被杜曾砍成了几段。
赵诱也红了眼,不管什么打得过打不过,直接提枪就上去和杜曾拼命。
杜曾回身,大手一把夺过长枪,嗖的一下扔了回来,把赵诱钉在了船桅杆上,一手拎着刀,一手捡起朱轨的人头,走了过来。
盯着赵诱的眼睛,问道,
“我问你,你图什么?八千人,不过拦了我一天而已。”
赵诱惨笑了笑,又扯动身上的伤口,闻着一股风从湖面上升起,说道,
“一天?不只是一天,我之前就说了,这里就是你的赤壁。”
杜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
“疯子,你这个疯子。快让我们的人都回来,这个疯子要点他们自己的船,和我们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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