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亥听到这话,苦笑了一阵,竟流出泪来,说道,
“周刺史,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拿我当个人,我从洛阳被驱赶到南阳,又从南阳被赶到新野,像一只丧家犬一样,受尽了白眼,别说是顺阳太守了,就是顺阳县令,也是大人给的恩德,我终于对一直跟着我的数千人家有了一个交待,终于对得起浚叔父的嘱托。”
魏亥哭完了眼泪后,用衣袖擦了擦脸,又说道,
“大人,下官请令,追击杜曾,这要是让杜曾跑进了武当山,那山路崎岖,可就难抓了。”
周访摆了摆手,说道,
“魏太守,不急,再等等,这功劳可不能只我一个人来立,那样会和我那位亲家一样,遭人嫉妒,被一贬三千里,流放岭南的。”
周访停下了追击,在襄阳城坐等甘卓和郭舒的援军到来。
过了几天安静日子后,甘、郭二人终于来到了襄阳。
一来到襄阳,甘卓就提出要立刻追击。
周访点了点头,问旁边的郭舒,
“郭参军,你也是这个意思?”
郭舒也点了点头,说道,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除非周将军想养寇自重,否则下官找不到其他理由。”
周访又摇了摇头,示意二人看向中间的地图,
“二位请看,荆州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它西边挨着巴蜀李家,北边连着关中。如果我们追得太急,杜曾这伙人很可能,狗急跳墙,转身投了这两伙胡羌。”
周访顿了顿,待二人陷入思考后,又说道,
“二位请想,一旦杜曾投敌,以杜曾对荆州的了解,到时候朝廷要派出多少兵马才能守得住荆州?”
甘、郭二人听完之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眼里满是对周访的敬佩——
他俩都还停留在加紧赶路抢功劳的想法上,而周访已经超出这个层面,去考虑将来荆州的防备问题了。
甘卓摸了摸脑袋,说道,
“士达兄,那你说该怎么对付杜曾?难道就放任不管嘛?这样也交待不过去啊?”
周访指着武当山方向,说道,
“杜曾身经百战,最知地势之利,此番他损伤大半,一定会到武当山中去休整。二位觉得的哪?”
郭舒看着地图,思考了一阵,说道,
“可现在贸然进山,会不会被杜曾设了埋伏?”
周访点了点头,又说道,
“不错,所以我们不进山,我们围山。”
“围山?这么大的武当山,哪得需要多少人?”
“我们不全围,只是堵住进出武当山的大路,在大路官道上修住城寨,截断杜曾大范围运兵的出口,让杜曾无法派遣主力,出山抢粮,这叫围而不困。”
甘卓看着武当山那片区域,又想了一阵后,说道,
“这区域也不算小,也需要不少人吧?你难道要把这襄阳城的所有兵力都压上去?”
周访摇了摇头,说道,
“用之于民,当然要取之于民。”
郭舒看了一眼周访,问道,
“周刺史,这武当山处在三家交界的险地,哪有什么可用之民。”
周访也回看了郭舒一眼,解释道,
“郭参军,这话说的不对,如果是太平盛世,那武当山这片地方,确实不会有太多的百姓,毕竟谁不想住在平整的地方。可现在这样的乱世,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自然会到山中避难。这武当山反而就成了人口密集之地,这也是杜曾有城不占,要剑走偏锋钻到山里的道理。”
郭舒点了点头,算是承认周访的说法,又接着问道,
“就算这茫茫武当山,真有可用之民,周刺史又怎么能够确保他们会为我们所用,而不是被杜曾所蛊惑?毕竟杜曾在荆州的时间,可都比我们要长。”
周访点了点头,说道,
“郭参军说得对,现在民心在彼,我们要得就是和杜曾争民心,让山中的百姓看到我们的心,看到我们对他们只有善意没有恶意,还要让他们有利可图,能用他们手中的山货,换到更多的东西。”
“只有这样,等这些新修的城寨都住满了百姓,里面的集市也开起来了,山中的逸民才会离开武当山,自觉的为我们守住山口,也是守住他们安定的生活。”
听周访说到这里,甘、郭二人又是对望了一眼,又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莫名的尴尬在空气中凝结。
最后还是甘卓打破僵局,率先说道,
“你这办法好是好,就怕朝廷不答应。我可听说朝廷现在就有不少人要追究祖逖当初和石勒的互市之举,甚至有说他这是资敌投敌之举。”
周访眼珠子一转,说道,
“那我们就悄悄的做,表面上就说我们在修筑到武当山的官道,稳中求进,徐徐图之。”
“额~”
甘卓想说又没说,只是看了看旁边的郭舒,郭舒也把身上转了过去,不去对视甘卓的眼神。
周访知道二人都是在抱怨自己不该谁给他们两人听,让二人徒增烦恼,白担责任,又没有一点好处。
这些问题,周访自然是想到了,但是他说了,是说给两人听的,又不是说给两人听的。
准确的说,是说给两人,让他们把话带给背后的主子听的。
周访相信这里面的巨大利益,那些背后的主子们不会看不见——
祖逖的互市没有错,错得是好处只他一个人占了,这才是问题所在。
而现在哪?
周访就是要把这个事情先摆出来,告诉那些背后的主子们,可别说我周访吃独食——
有钱大家一起赚。
既然这钱你们都赚去了,
那么,我这围困杜曾的计划,应该就不会有人阻挠了吧?
周访的想法,很快就插上翅膀,飞到了建康。
这时,王廙叔侄俩在沿路拜访了不少故友亲朋后,也终于回到了乌衣巷,正巧就撞见王导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王导看见王廙从外面进来,就像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拉起王廙,就往书房里走,嘴里还打发了一句,
“逸少,去看看长豫吧,他被救醒七天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成天摆弄你伯母的首饰盒子。”
王羲之也赶紧走向后院,曹夫人的住所外。
王羲之站在园子外,命下人前去通传,不多时,有丫鬟领着王羲之往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还说道,
“大夫人说了,逸少公子是自家子侄,她看你像亲儿子一样,不用像外人那么拘束。”
说归说,做归做。
王羲之还是把该有的礼数做到了前头,才进屋拜见曹夫人。
再见曹夫人,已经消瘦的如同枯柴一般,显然是不知道哭死过去几次。
曹夫人受过了礼后,站起身来,走到王羲之面前,说道,
“孩子,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险吧?长豫成了这样子,我就怕你也出个好歹。你回来拜过令堂了吗?”
王羲之行了一礼后,说道,
“伯母,侄儿刚才见过家母,家母吩咐侄儿过来请伯母过去说说话。”
曹夫人看着王羲之,又想起往日里王悦蹦蹦跳跳的模样,更是不禁悲伤——
她不敢再看眼前的少年,说道,
“我也正好想着卫妹妹哪,那你去后面见见长豫,陪他说说话。你回来了,伯母也就放心了。”
曹夫人说完后,就离开了园子,向着王羲之母亲卫夫人的住处走去。
王羲之目送走了曹夫人,转身来到里间屋子,看到枯坐在四轮车上,摆弄着女子首饰的王悦。
他还没说话,王悦就先说话了。
“回来了,都知道了?坐吧。”
王羲之道不是很惊讶,拿了把凳子坐在旁边,问道,
“你查出是谁做的了?要不要我派人去把他干掉?”
王悦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要冒这个险,也不要蹚这趟浑水,我的事情,我的债,自有家父做主。”
王羲之看着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年,如今行将就木的只剩一团死气,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对方。
看着语塞的王羲之,王悦倒是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别这样,我这不是挺好嘛,庾琛叔父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也不要怨恨文君嫁了别人。”
王羲之忍着痛意,问道,
“是太子,还是东海王?”
王悦微微一笑,说道,
“我刚才都和你说了,这件事太大,你管不了,自然就不会是他们。”
“难道?”
王悦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说道,
“你知道就行了,可不要记在心里。一个人记在心里的越多,就越累。”
“那伯父知道嘛?”
王悦又是一笑,说道,
“天下的事情,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嘛?你不要小看了他,处仲伯父不过是王家的面子,家父才是王家的里子。”
王羲之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想说又没说,还是被王悦看出来——
“逸少,怎么,看我跑不起来了,就不和我说真心话了?”
王羲之被戳破了,眼神躲闪着说道,
“不是,只是一种感觉,没什么证据,又是咱们的长辈,我也不好说。”
王悦停下摆弄首饰的双手,把首饰一件件放回箧中,说道,
“处仲伯父?他怎么了?”
“我也是说感觉啊,总感觉他有些歪心思,只怕是大将军他也嫌不够。”
王悦点了点头,说道,
“你的感觉没有错,深猷(王允之字深猷)之前就和我讲过,他在处仲伯父屋里睡觉时,就听到过处仲伯父和下属谈论过,还是他佯装大醉呕吐才避开了处仲伯父的怀疑。”
王羲之一惊,问道,
“那既然知道了,不做一点准备嘛?”
王悦笑了笑,说道,
“准备?准备什么?试一试有什么不好?”
“你也?”
“哎,别多想,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要周访、祖逖这种忠臣良将还掌得兵权,处仲伯父就不会冒这个险。”
“你刚才好像没说陶侃?”
“他?他也是个乐祸人,他巴不得乱起来哪。你听说了嘛?司马裒也从广陵回到了建康。”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世将叔父和我先去的广陵,司马裒把兵权交给了处明(王舒字处明)叔父,还有一件小事,我有点参不透,想和你说说。”
“小事?什么小事?”
“有个叫苏峻的坞主,从长广郡携家带口的,乘船到了广陵,处明叔父把他留下了。”
“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嘛?长广郡在青州,那边曹嶷时不时要去下面的郡县就食,时间长了,自然是要跑的,要不然徐州和淮南哪来的那么多流民?”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得是这个苏峻。这个人不简单。”
“哦?不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坞主嘛?有什么不同嘛?”
“我也说不上来,我和那人也是第一次见,但总觉得他身上那种气质,熟悉的很。”
“气质?你这越说越悬了,难道他还能比你那卫玠舅父还要潇洒风流不成?”
“不是那种气质,是那种。”
“哪种啊?”
“就是那种,你总觉得他在云里雾里,实在看不透他的想法,有点像,像……”
“像谁?”
“像处仲伯父,对,就是这种的感觉,我说我怎么在广陵见了没有一百坞主,也有五十了,就偏偏记下了这么一个。”
王悦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是说,你在一个无家可归的坞主身上,看到了图谋天下的枭雄气?”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对,就是枭雄气。”
“别逗了,就算他有枭雄气,他能干什么?你总不会因为一点怀疑,就让处明叔父把人家砍了吧?那样以后谁还敢南渡?”
王悦顿了顿后,又说道,
“就算他真有问题,也得等他暴露出来之后再收拾他,那种防患于未然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想了,得不偿失。”
王羲之听后点了点头,说道,
“刚才进来时,茂弘伯父说你七天不说一句话,我还担心……”
王悦挑了挑眉毛,说道,
“担心什么?担心我因此沉沦吗?我这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我要是不做出这个样子,那些宵小之辈敢跳出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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