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女儿就到满月这日。
而凌央也是真有力气,期间不但把霍晚绛和孩子都照顾得很好,甚至能挤出时间帮她造纸。
一载过去,去年剥下的构树皮,全都成功化为了张张强韧的白纸,造纸一事大功告成了。
凌央亲手用新造出的纸写信告知了云颂,就等云颂带人重返青莲镇。
接着他便筹备满月宴。
此次宴会是他第一次亲自操办拍板决定一切,卫骁和阮娘只需要负责打下手,而霍晚绛也终于能迈出房门。
天知道坐月子竟比生产还难受,尤其岭南炎热,女儿出生在八月,坐月子这三十天更胜烈火烹油。
妇人产后不能吹风,更不能沐浴洗头,她日日都只能闷在一丝不透的屋中,悟出一身的热疹。
每每看到这些热疹,看到自己油腻腻的头发,她都难受得想哭。凌央却不嫌弃她,无数次地边给她涂抹药膏边安慰她:“别哭,对你身子不好,等你出月子我亲手帮你洗头。”
事实上他也当真做了,趁天好,凌央亲手在院内支起床榻、热水盆和若干药材,让霍晚绛露天躺下,给她洗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事,他又忙着叫上卫骁一起出门采购菜品,顺便邀请秦老怪和阿丽赴宴,还带了三个小童一道过来。
那三个小童据他所说,是善堂里最机敏的几个。他们学得又快又好,上回的考试夺得头筹,他们什么奖励都不要,就想过来看看他的女儿。
满月宴他就只打算请这些人,但也非常足够了。
霍晚绛抱着女儿坐在门外晒太阳,阿丽和秦老怪坐在她两侧轮番逗孩子笑;三小童也小心围了上来,总趁她不注意偷偷亲女儿;而凌央、卫骁、阮娘三人在厨房忙里忙外,时不时的,凌央还会在经过时假意呵斥三小童道:
“你们洗脸没有,就敢亲我女儿?”
三个小童腼腆回答:“老师,我们当真洗得喷香,不信你问阿丽姐姐。”
阿丽笑盈盈道:“洗了洗了,我亲手给他们洗的。”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幕,霍晚绛又想落泪了。
这就是一直以来她最想要的平凡日子啊,她的女儿就算生在岭南、养在岭南,只能做一个平民百姓,但她一定会让女儿长成全天下最快乐的女郎。
……
饭席过后,天幕繁星点点,宾客归家,院里顿时又冷清下来。
凌央和霍晚绛把孩子抱到卫骁跟前,双双跽坐行大礼,郑重请求他给孩子赐名。
这是此前卫骁离家时答应了的,而他亦遵守约定在霍晚绛生产之际赶了回来,甚至在家中一直帮衬到孩子满月。
这孩子他也常常抱,这么香软香甜的小女郎,生得还格外漂亮,这张面容还总让他想到阿姊,换作谁谁不喜欢?
可此时此刻,孩子放到他手中,面对她父亲母亲两张无比期待的脸,他沉默良久,叹息道:“罢了,这孩子的名字,还是文玉起。”
凌央诧异:“小舅舅,不是说好了——”
卫骁打断道:“文玉,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第一个孩子,她首先属于你们二人,而后才属于卫家、霍家。我虽身为长辈,可生育之痛、养女之辛劳,全都是你们二人在承受,我无权给她起名字。”
“若她是前太子、天子之女,我自可代你二人取名;可如今,你们的身份已和从前天壤之别,这孩子出生的意义更为重大,需要你们慎重斟酌。”
舅舅说的话不无道理,凌央自然知道女儿的出生代表了什么。
可他有个心结。
他已公然与凌氏割断义,自认是卫家人,女儿的姓氏,究竟是要姓凌还是姓卫呢?
凌央从卫骁手中接回孩子,沉寂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便把女儿交回到霍晚绛怀中,彷徨失意道:“阿绛,你先抱着,我有话想对舅舅说。”
霍晚绛怎会不知他的心结?
但有的事,她就算开导他千遍万遍也无用,终归要靠他自己走出黑暗。
……
熟悉的密林内。
现在这个时节不需要点燃篝火取暖,今夜无月,舅侄二人想谈心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凌央以为卫骁一开口,就要询问他方才起名之事。
不料卫骁却道:“这一月来,碍于你照顾妻女腾不出时间,许多要事我没能第一时间告诉你。”
凌央:“舅舅请说。”
卫骁:“第一件事,长乐宫中尧舜二帝之塑像竟产生裂纹,被一阵东南大风刮倒在地,共碎成十七段。”
长安谁人不知,这两座塑像正是晋武在得凌朔那年梦到了尧舜二帝,认为次乃大吉之兆,特地命人修筑在宫中。
而这两座塑像正是代表了凌朔,二帝塑像损坏,又不偏不倚碎成十七块,凌朔今年刚好十七,这可是大不吉之兆!
凌央立即断定:“此乃人为,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大晋风俗多承先秦楚制,对鬼神巫术之说尤为仰赖,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乱帝心。”
卫骁:“不错,我亦如此认为,有人想借此事杀你。”
凌央愣了:“杀我?”
卫骁:“嗯,这便涉及第二件事,太史令夜观星象,发觉帝星黯淡,而彗星自东南袭经整整三回。与此同时,竟流传出龙游东南三日而隐于云雾的传言。”
凌央吓得头皮发麻:“这么重要的事舅舅为何不早说?现在快回家收拾包袱逃命吧!”
东南方,加害之人意图不能更明显,不就暗指他这个废太子日后要回去夺权?
卫骁叫住他:“别急,一时半会儿的你还死不了。此事被人上书至天子殿前,霍霆闻之勃然大怒,当场拔剑斩杀了那人,血溅朝堂。而此事三日后,天子下令,以谋反之罪杀了中山王在长安的世子,又命楚王携兵马去剿灭中山王,中山国就要被除国了。”
中山国,便是在代国以南的吴越之地,勉强算得上是东南方向,且也临海。
没想到就因一顶本该扣在凌央身上的帽子,他们一家老小白白丧命。
凌央吓出一身冷汗,霍霆如此专断独裁、雷厉风行,竟连这种栽赃手段都能指鹿为马到中山王身上,他的意图如何不明显?
他分明是想保住自己,保住阿绛。
霍霆,当真叫人看不懂了。
凌央:“我没想到,我都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
卫骁:“文玉,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你能和从前彻底切割?方才起名之事,我一眼便看穿了你的想法。”
“凌这一姓氏,并不是可耻之事。纵然有晋武毒杀发妻、极刑对待亲子,可你别忘了,大晋姓凌者不止他一人,且他身为帝王,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待。你堂兄、当今天子再到凌氏诸位先祖,谁不是仁德之君?纵你厌恶自己的皇家血脉,可这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和晋武完全不一样,文玉,正视自己的姓氏,正视自己的出身,别把自己囹圄于那些深不见光的深渊。”
卫骁全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自从人生发生重大的转折以来,凌央一直不知自己该归属何处。
他是凌氏之子么?不,他可不如晋武冷血寡恩。
那他是卫家之子么?不,再过万年,史书上记载他的名姓,只会记录“废太子凌央”五字。
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很羡慕霍晚绛,很羡慕卫骁,他们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前路。
而他,是迷失在路口上的人。
也许,女儿的名字,他有答案了。
凌央握紧拳:“知道了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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