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七月流火?心宿西沉,意味着夏去秋来北地即将入寒,故称流火。
霍晚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进回宫的马车的,她坐在离凌央最远的一角,单手撑开车窗,痴痴望着南天心宿星。
秋日就要到了啊,连夜风都开始萧疏。
方才她似是不在这人间了,灵魂飞悬至半空中,竟能看到自己跌跌撞撞走出霍府的身影,连那些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也走得比她体面。
凌央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进了马车,他也没有如平时一样黏人地坐到她身边位置。
算了。
待到灵魂重回躯体,霍晚绛只在心中对自己说了这两个字。
她知道凌央在不断扫视她,她不想看他,一眼也不想,便倔强地仰面望天,把那些滚烫的泪全部咽进了腹中。
星河长明、繁星成群,据说王母为分开女郎织女划出一道银河隔绝二人,她和凌央分明离得这么近,可谁又嫩说二人中间没有银河?
霍晚绛小腹处传来一阵微不足道的痛意,她下意识抬手捂住。
无论如何,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这般想着,腹中疼痛又消失了。
马车行驶至宫门忽然停下。
是凌央的下的令,他只对驾马的羽林军说了句停车,也不理会霍晚绛任何感受了,直接下了马车。
晋宫很大,从南门到各大宫殿还要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凌央却连最后这点与她同乘马车的耐心都没有了。
原来他真的可以这么绝情。
叔父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她还没到红颜老去的时候君恩就断了。
霍素持一出现,何止是她没了理智,凌央更没有了。
霍晚绛放下车窗,彻底强撑不住情绪,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痛声呜咽起来。
车窗忽然又被打开,她受到惊吓慌乱扭头,窗外,一张举世无双的脸骤然放大在眼前,几乎快贴到她的耳朵。
帝王身着玄色冕服,贵不可言,可眼底光竟是比群星还要澄亮,像在岭南时千千万万遍看她那样。
他眉开眼笑道:“不是想看星星?下来吧。”
霍晚绛觉得莫名其妙。
凌央大抵是真的有脑疾。
现在又来示什么好?方才在霍家,他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到霍素持身上去。
十五岁时霍晚绛会吃他这套,可她现在已经看开许多事了。
霍晚绛重重地合上了车窗。
“啪嗒”一声,是车窗松落垂下来砸中凌央脑袋的声音,帝王车驾可不是寻常马车可以相提并论,更不是他们当初坐了一路去岭南的那辆老破小,车窗的分量都能砸断人指。
凌央被这么一砸,眼冒金星,却半步也不后退,直接抬手锢住霍晚绛。
黑夜里,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了句:别生气了,我可以给你解释。
思音,信我。
霍晚绛决定相信他一次,看他能天花乱坠编出一通什么鬼话。
她下了马车,凌央在宫门前,当着无数个守卫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背你回椒房殿。”
皇宫南门到椒房殿少说要走一个时辰,霍晚绛可不信他能有那个本事和耐心,更不想吃这个苦,转身便又要上马车。
凌央一把攥紧她细长的脚踝:“不是喜欢看星星?马车上怎么能看够,我背着你慢慢看。”
一国天子居然公然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霍晚绛又羞又气愤,可她被凌央牵制动弹不得。
看他那架势,她今夜不上他的背趴着,他能在宫门蹲一宿。
她丢不起这个人,可也只能乖乖趴上他的后背。
她还是这么好哄。
凌央心满意足地笑了,背起她朝踏上宫道:“你放心,力气管够。”
他背着她,一路从未央宫南门一直穿过整个未央宫,再到长乐宫椒房殿前,每一步她都在丈量,每一步她都在默数。
一万三千步,原来到椒房殿需要一万三千步。
霍晚绛身姿虽高挑纤美、窈窕曼妙,可她并不沉重,凌央背着并不费多大力气。
进椒房殿时,他直接屏退了所有人,单膝跪在霍晚绛面前:“还在生气吗?我告诉你为什么。”
除却在霍家挨了一记耳光之事他没有说,余下诸事连同云颂张玉的劝谏与忧虑,他悉数告知霍晚绛。
凌央郑重其事:“阿绛,霍霆既然想让他亲女儿进宫,那我就让她进个够,往后她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霍霆说了算。这些事上我当真没有反抗的余地,霍霆无非是不信任你,想换个眼线监视我。若再给我几年,我大可堂堂正正从岭南攻进长安,可惜……可惜明帝早亡,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是我以命相搏从老天手中抢回性命的女人,你是我凌文玉此生唯一出现的神迹,我绝不会负你。阿绛,这么多苦我们都一起吃过了,你再忍一忍,寒冬马上就会过去,我们的春天一定会到来的。”
“无论霍家如何施压,我也只会择你一人做大晋的皇后。皇后卫队我已有人选,我可以不介意薛逸对你的那些情愫,只要他能护好你。阿绛,有我在,你绝不会受委屈。”
霍晚绛的头快痛到炸开了。
凌央说,今夜之事明显是叔父和霍家人的联手算计,先支开她这个当事人,再安排霍素持公然登场,给他这个天子一个明晃晃的下马威。
可叔父却说,一定会保证她的皇后之位,保证她做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她在,霍家就在,霍家会只护着她一个。
两个人都像是在与她交心。
她快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
倘若都没有错呢?
事情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凌央明面是必须要向叔父低头的,否则叔父的心思又有谁能说准?
人心都是易变的,叔父今日想做张良,也许明日就想造反篡位。
她可以不在乎吃苦,可以不在乎世人如何议论她,甚至霍素持真的进宫和她分宠也无所谓了。
她只在意凌央的心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岭南这几年,她到底有没有把他捂热,这样不至于让她像个笑话。
凌央今夜又宿在椒房殿。
也许她的选择当真是正确的,凌央甚至连薛逸都可以不介怀,只为保护好她。
凌央,那我再信你一次。
霍晚绛枕着他的手臂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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