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干冷的寒冬。

        郊外的墓地旁，一棵枯黄老死的柳树，突然从沉睡之中醒过来。

        厚厚的沙土下，柳树原本毫无生命现象的根，突然开始疯狂的生长，从树干的下方飞速蔓延开来，像魔鬼的诅咒一样，很快就霸占了一大片土地，并开始肆意掠夺营养和水份。干枯的树皮在瞬间苏醒，韧皮层重新分裂出细胞，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树皮内部。新的筛管生出，并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枯萎的树梢树叶送去水和无机盐。粗糙又布满蜘蛛网的树干上重新抽出嫩芽，发出鹅黄的新叶。原本开裂且虫洞丛生的木质部，又变得紧实起来，焕发出生命本该有的芬芳。导管以惊人的速度开始重新生长，把各种有机物向根部输送过去……

        树旁的墓地里，干燥的沙土下偷偷涌动着生命的希望。落满尘埃的木棺里，一颗沉默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那声声有节奏的跳动，就仿若初生婴儿的心脏一样活泼不安。从心脏生出的血管四通八达，穿梭行走在腐烂了的躯壳里，把血液送至指尖发根。结缔组织，肌肉组织，神经组织……各样的细胞又重新活跃在冰凉的身体里，动脉开始随着心脏跳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静脉又被送回左心房。重生的火焰在胸腔，皮肤开始重新生长，惨白嘴唇在霎那间变得鲜红，坍塌的颧骨恢复成原来高耸的样子……他像是在水底被呛到，平静的胸脯开始剧烈颤抖，打开眼皮是一双黑亮有光泽，却充满恐惧的眼睛。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生怕再错过重生的机会。

        沙土，被一点一点刨开，一只沾满泥土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接着，便是第二只手、棱角分明的脸旁、身体……一个衣冠不整的青年男子，从地下爬出来。男子的前方，是一棵生机盎然的柳树。

        寒冬，没有一丝阳光，天气冷得像一块冰。

        他站在树下，低头看自己强健的身体，眼里写满了茫然与不安。冬天里，面前绿叶飘扬的柳树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一个人和一棵树在冬日莩甲，怅然若失。苍茫天地间，只剩他一颗孤独的心，在冷风中摇曳，没有一点声响。

        那年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便是下了，也从未能下一场酣畅淋漓。雪花像女孩子眼底闪烁的波光一样，三三两两，一片片地落下，悄无声息，不留痕迹，沉默着隐匿在冰封的大地上。他习惯倚靠着翠嫩的柳树，四十五度抬头仰望天空。小雪稀薄，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没能给他一床他梦中的棉被。他闭上眼，在寒风中沉睡下去。雪花飘落到他的鼻翼上，化成一行涓涓细流，顺着脸颊优美的弧线滑下去了。像冰川，像云朵，更像夏至明媚的月亮。

        等待了九十二天，大地终于迎来了春天。春风温柔地抚摸着万物，各样的植物都开始重新发芽。小草从地下探出头来，沐浴着清早第一抹璀璨的阳光。只有柳树，树干比去年又细了一圈，枝条也减少了些许。树皮变得更青嫩些了，像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头碧绿的秀发在春风中飘摇。微风掀起他的衣角，无垠天地间，他显得格外渺小。此时的他是一个彷徨的少年，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亦不明白自己的未来。万物都在生长，唯有柳树和他，日渐瘦弱，愈来愈像自己孩提时的样子。

        那个女孩和夏天的风一起来到他的身边。她穿着碎花洋裙，眼睛弯成两枚月牙，笑容干净纯粹。眼角一颗粉红的朱砂痣，闪闪烁烁，就像冬日夜晚，天上跳跃的星星。这个女孩儿的笑容，少年是记得的，他们曾手牵手奔跑在柳树下面，笑声摇曳在清风里，分明就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她再次含笑而来，他的整个世界便都亮了。从此他的眼前绿色的柳树和死亡，更有生命的火花和希望。女孩儿从他的眼里能看到很远很远的方向，是她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不惜跨越万水千山，徒步千里来到他的身边。当他再次睁开双眸，却已然是枫叶飒飒的秋天了。

        前世，他曾对柳树说，她是他最不舍的春天。

        如今，他又站在了秋风里。云海漫漫，柳叶叮咚作响，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她日渐枯萎老去。

        他以为，她还能再等自己十年。等她两鬓斑白，等她两眼鳏鳏，他还能绕她膝下，温柔如旧，就像他们年少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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