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进最近筹谋着两件事，一件是为了自己；另一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为自己的事向朝廷工部冯员外郎拜师，这件事已经做好了很多准备。另一件事只是准备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进行。

        拜师的举荐信在几天前就拿到了，拜师信在费了不少心力后也已经写好，只是以写信的方式拜师着实太过简慢，目前的条件也再无其他合适的办法，因此一直寻思着要拿出一样特别满意的拜师礼来。至于以后上京登门拜师是必须的，不过得按武父的安排来，武进实在没有信心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独立完成。

        拜师礼的出现过程颇有些周折，却很有意思，竟然与做好事有关。

        书院里与武进交好的学子中有不少家境贫寒，为了解决日常开销只好帮集市商户做些记账、书写等文书兼职赚些微薄薪俸。武进一直想帮助他们，但是有两个原因让他没法去做。

        一是武进和王德生二人目前可用的生意都设在郊外，路途远且条件有限，尽管可以在薪俸上尽量多给一些，但是对精力损耗影响颇大。

        二是“士农工商”，行商在封建社会是低贱的行当。武进和王德生若想以后走仕途，就不能在入仕前被揪住行商的小辫子，所以姜记、陆记和徐记一直都由他人出面扮演东家身份。帮人是好事，但是连自己都折损在这那不成了笑话。

        直接出钱也不妥当。贫寒学子有个很难理解的特点：经济条件越是不好，自尊心就越强，越不愿意无偿接受他人的帮助。武进对此非常不理解，可同舍的王、李两人就是这样，不仅拒绝接受帮助，还管这叫做“风骨”。就是同学间的相互帮助，为何非要确认钱和情谊有没有交换关系呢？好像钱财就是杀死情谊的毒药一样。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又不想袖手旁观，确实难住了武进。既然都不行，武进就筹划着能不能再找个生意，最好由书院牵头来做，就业岗位就针对书院学子来。虽也是做工，但是为书院做事，大可以说成勤工俭学，解决贫寒学子的实际经济困难。这样里子面子就都有了，皆大欢喜。不过，这个生意是什么，武进到现在还没琢磨好。

        武进擅长书法，对金石篆刻一道也颇有些研究，经常与书法社的刘蔼几人一起研究治印。一日，几人一时兴起，刻单字于石上随机拼词斗诗。诗没做出来，却启发了武进对于新生意的想法——活字印刷。对了，这就是生意，也是拜师礼，还可以帮助同窗就业赚钱。

        现世的书籍刊印用的是雕版印刷，兴起于唐中期。雕版一般选用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如枣木、梨木等，造价不菲。制作雕版先要把木材锯成木板，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反贴于木板上，根据每个字的笔划用刀一笔一笔雕刻成阳文，使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板上，就做成了雕版。使用时在雕版上薄刷油墨，一次印制一页，再整本裁剪后用丝线装订。

        雕版印刷虽有进步，但缺点仍明显。首先是制作过程繁琐，制作周期较长，有丰富经验的雕工也要两三日才能做好一块雕版，且中间不能出错。其次，雕版的版面受限，一本书往往要几十甚至上百幅才够。再次，因油墨浸透或空气湿度等影响，一段时间后雕版就会出现裂纹或凸凹不平，要重新雕刻更换，成本大增。

        知道原理，也明白什么样的材料最适合使用，但是武进并不打算一个人完成。原因有三：第一他不想表现得过于聪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从来不曾放过谁；第二，他要为以后可能遇到的一些情况提前布局，用不断更新形成优势。第三，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既要借用友人帮忙，又要在关键时帮助证明。

        目前使用木制字最容易实现想法，更易于即将出现的对手“复刻”。

        说干就干不墨迹。武进找了几种常见的木料，越来同舍几人到后山的秘密基地开始试制木刻字。过程中，除武进对计划了然于胸外，其他几人并不知道具体用途，只认为是帮武进的忙而已。张奇和陆鸣的楷书最好，负责写反字；武进、王德生和王象三人负责雕字。几人先将切割成小块的枣木用桐油浸透，再反写上字用雕刻刀刻成一个个活字。

        忙了三天，几人已经做好不少木块活字。陆鸣除了第一天来过，之后便没了踪迹，武进在第二天时也离开了一阵，之后回来情绪便不太好。大家隐约猜到了可能是出了一些事，却也没有过于担心，毕竟在学院不会有武进处理不好的事。

        终于在排字架上整理好一页，内容是诗经的第一篇《风》的一部分。木字架上刷了浓墨，再铺上宣纸拓取，字迹清晰可比雕版。稍稍替换了一些活字，马上可以再拓一页，效果仍然不错。

        美中不足的是页面上墨的颜色不够均匀，沁油木字沾水受潮后版面也会偶有高低不平。水墨不行那便用油墨，市场上没有卖的就花钱从其他印坊先搞来点试用。一试之下果然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用油墨印制果然更适合。

        秘密基地里，武进等几人围坐在桌前，几人看着用油墨拓印出样张来啧啧称奇。王德生问：“进哥是怎想出这个主意的？这可比印坊里用的雕版好出许多。”

        武进笑而不答。

        王象说：“进哥只要这样一笑，必是有所深意。还是不要卖关子了，且说出来吧。”

        张奇也附和：“就是就是。我的脾气捉急，最是耐不得逗引。进哥，有话便说勿要卖劳什子关子。”

        武进向几位拱手后道：“那好，我便说了。此为小弟敬献工部冯员外郎的拜师礼，所以才不惜劳动几位一起帮忙。另外，关于此物的用处小弟还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张奇一掌击打在桌子上，大声说：“进哥，你是故意的！”

        其余几人一起笑起来。

        “好，好！那就直说。除了拜师之事，小弟还想借活字之术设计教训赵家，不知诸位如何看？”

        “进哥，兹事体大，只我几人如何做得？”

        “赵家虽然跋扈，但我们太过羸弱，如何以弱胜强？”

        “赵元那厮着实可恶，但也只是耍横罢了，还不至于与赵家为敌的程度。”

        “我且问，这几日诸兄可见陆鸣？知他何去？”

        “不提还未觉察，确实几日未见。是告假了？”

        “告假不可能都不知晓，怕是另有原因吧？难道进哥前日离开也是为这？”

        “稍安，邻舍刘蔼兄长一会便过来，大家尽可知晓。”

        片刻后，木屋转角果然传来踩踏枯草的声音，接着有人推门，不是刘蔼是谁。

        “各位都在。”

        “学长，陆鸣现在如何了？”

        “唉……我刚去医馆瞧过，高热已退，神志仍有些迷糊。左臂骨断处得葛老照顾，已经做了接续，想来不会有问题。”

        “啊？陆鸣怎会伤了？”

        “我说怎这几日未见。不对！可是被人伤了？”

        “先听刘蔼兄长讲完各位再问不迟。”

        “嗯。最近不少同窗日子过的紧巴，陆鸣也是。前几日，他家中托人捎来些银钱，陆鸣捧着难过了好久，猜或也是强省出来的。许是送钱时被朱纨、赵元两混账瞧见，便在课后抢夺。这事以往也有，但这次陆鸣死活不肯放手，结果生生断了手臂。好在进哥担心他来找，这才送了医馆又请了名医，才安顿好。”刘蔼简短说清情况。

        “天理昭昭竟然能有这样的事情，难道书院不管？”张奇说。

        “奇兄此言不妥，以往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哪一次不关乎书院声誉？又如何了？”王象说。

        “本来我有意在活字试制成功后组建印坊，顺带着教训下赵家，不曾想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我只想问各位一句，教训赵家这件事诸位可愿祝我一臂之力？”武进说。

        “赵元欺人太甚，德生也遭过其勒索，前后十几贯钱喂了恶犬。陆鸣的事便是大家的事，怎能只让进哥一人担起?我愿助，怕甚！”刘蔼插话说。

        “做是做得，只是如何去做尚需一起筹划。”王象心思缜密，希望能稳妥想出对策再行动。

        “这？就算做到了也要想好如何担起赵家的报复。”王德生对赵家或者是赵元还有忌惮。

        “怕劳什子，要命就是，我自无畏。只是家中亲眷怎办？”张奇是几人中律学最好的，逻辑更清晰。

        “进哥以为呢？如何为宜？”刘蔼问。

        “所以，此事当由我出面来主导，大家只是帮忙就好。有何后事，我也将一力承担，断不会连累了几位。”武进话不多，但讲出来就几乎是决定。

        “进哥哪里话！事已至此，由不得我等多想，若真有事咱们便陪你担着！”刘蔼家里背景深厚，对此并不以为意。

        “好！既然如此，请各位好友且听我和德生兄的安排，咱们就借着活字与那赵家斗一斗，且为陆鸣和其他受辱同窗找回公平。”武进最后定下了调子。

        “既然都不反对，那便如此这般……”王德生将这几日想的计划向几人授以机宜。

        武进将活字和印制好样张分出一份，将信件等一并用檀木盒装好，叫来五郎让其带回家中交由武父，安排专人送往京都。余下的再挑拣出一份用几张纸包起来留作后用。

        接下来的几日，武进盼着远从京都的来信，以往一旬才回家一次，现在变成了几日便回一次。自武进进学以后离家多回家少，每逢快到休沐的时候，进妈早早便等在中堂，盼武进归家。这几日儿子能常回家，她最高兴。对于她来说，儿子和家庭就是她的全部，哪管在书院学得如何。

        等了差不多一旬，武进已经逐步安排好了很多事。

        油墨的制作已经让六郎在煤坊开始琢磨，又从难民中寻得几个以前做过熬煮石漆的，提取必须用到的少见的矿物质油。其他两种物料不难找，一种是木炭，另一种是树脂，煤坊里有很多，只需要再精制就可用。为此，特意请来坊中有经验的匠人，专门辟出一处制作。武进一直认为有经验的工匠是个宝，这一次再次确定了这想法没错。

        从石油中提取矿物质油倒是不难，只是过程中挥发出的各种化学气体对人的健康影响非常大。武进不忍心让工人因此得了呼吸系统的职业病，就用竹子、木炭颗粒和多层麻布垫制作了简易防毒面具，要求制作过程中必须佩戴并列为煤坊的铁律。另外牛皮和厚麻布做的防护服也必须穿着妥当。几日后，清澈的优质矿物质油便已提取了不少。

        只是活字和油墨能极大改进印刷工艺，但是一页页印制效率还是不高。武进又将精力分派到了印刷机的研发上。

        印刷机械是以后与赵家印坊角力的利器，也许还是制胜的法宝。武进找了陆七，让他暂时从定制铁炉的制作中脱离出一阵，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学徒一起琢磨制作手摇半自动印刷机械。图纸武进已经画好，一些不足的地方需要在制作中再加以改善就好。陆七知道少主家智力超群，每次想出的主意都是“摇钱树”，自然不会懈怠，日以继日试制。

        纸张市面上虽然有售，但是价格已经被赵家刻意抬高，将是规模印刷的一道门槛。武进托王家在各地的商铺寻找，终于在威胜节度使所辖均州、蔡州、颍州都找到了可以大规模提供纸张的商家。走了节度使的关系，又和当地武镇指挥使谈好了“路钱”，定制的大量竹纸也已经开始制作。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只待来自京都的消息。

        终于，从京都的来信送到了武家。进妈知道儿子最近特别在意这封信，赶紧打发五郎去学院找武进。可惜武进在工坊检查工作，直到当晚返回书院才见到五郎，又急着赶回了家里。

        冯员外郎的来信很长，信中对武进非常赏识，尤其是寄去的活字和样稿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对于拜师的事他在信中满口答应，愿收武进为关门弟子，还邀请武父和武进去京都做客，还准备大宴宾朋告以天下。这结果既在预料又超出设想，武进心中兴奋，武父也很高兴，当即给亲家写信感谢，着人连夜送去徐府。

        既然师生之事已定，武进的第二件事也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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