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匠师台。
胡亥听司马昌汇报说,皇帝之前让匠师台做的那些水车、车床之类已经有了个初步的原型,于是兴致勃勃的带着公卿们前来“参观”,同时还叫上了曹参。
到了望夷宫一看,和上次皇帝来时相比,宫殿倒没什么太大变化,但只需站在望夷宫主殿的殿台上就能看到,宫外泾水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溜四、五架高高的木制水车在泾水的冲击下正在旋转着,水车旁的岸边则建起了几幢巨大的木舍,就像现在的工厂车间一样,里面还传来各式各样的嘈杂的声音。
胡亥满意的点点头,进殿内坐下,司马昌先拿了一个很精致的铜质物品给皇帝看:“陛下,这就是匠师们按陛下所指点而制出的游尺,陛下觉得是否是陛下所想之物?”
胡亥拿在手中仔细看着,这个游尺和今天的游标卡尺还是不太一样,秦代的制作工艺也没有现代的精密,但大致该有的都有了,包括测量外径和测量内径的卡刀分列在两侧,和胡亥当初在黑板上所画大致相同。
“我怎么想不重要,”胡亥一边把游尺交还给司马昌一边说,“重要的是是否合用、好用。”
司马昌将游尺递给旁边的属吏:“陛下所想之物必是好用的,此尺可将所制之物精细度提高十倍,因此也大大提高了制物之间的契合度。”
“我所想之物未必都好用,你也不需要这么奉承。”胡亥瞥了司马昌一眼,司马昌有点不好意思的拱拱手,“大秦工匠本就能巧,我所想这些物件,主要是在提高制作物品的效率上能够提高,大批生产,就达到了我所希望的要求。司马昌,我看到泾水边的水车和相连的工舍了,那里面现在都有哪些可代替人力的设施?”
“禀陛下,先制了用于磨锋的机台,一架水车可带动多台。还有钻孔的机台。臣曾为主铁官,对冶铁还是更为关注,所以也制了由水车驱动的风箱和锻打台,用于对铁件进行锻打。陛下所提的用石炭烧制焦炭也试做过,只是有些石炭不耐烧制,会炸裂成碎粒……”
“我说过,烧制焦炭的石涅,需要选用点燃时会冒烟的,想必卿没有太注重这一点。”胡亥随口答道。
“嗨。陛下一提臣就想起了,是臣疏忽,还望陛下降罪。”
“什么罪不罪的,那日我说的事情太多,偶尔忘记一两点也不算什么。”胡亥没所谓的摇摇头,“石涅的品类也很多,发烟和不发烟的,同类当中质量也不同,这还需不断摸索。对于不发烟,你现下只需记住开采地点,到冬季时这类石涅可以用于取暖之用。发烟的用于烧制焦炭,也要选烧制出来很纯净,炭块之间不相互粘连的为上品。”
……
两个人在这儿谈技术问题,其他的公卿听不懂,不免有点无聊。
胡亥用眼一看,年纪大的像奉常胡毋敬、治粟内史郑国、宗正赢腾等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在强撑,但也注意到曹参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很关注的拉长耳朵在使劲听。
胡亥心里笑笑,提高了声音:“知道我为何想要以石涅烧制的焦炭代替过去冶铁的木炭吗?”
这一嗓子让那些老臣一激灵,连忙打起精神。
“陛下说过,木炭需要砍伐山林,如日后大规模冶铁,山林会不敷使用。”司马昌老老实实的回答着。
“对,山林砍伐了再生长,又要几载或十几载的时光,有些大木已生长了数百载乃至千载。”胡亥伸直了腰,严肃的用目光扫视群臣,这一下公卿们都精神了,直挺挺的恭聆圣训。
“所以,我有个想法,将秦律中有关林木方面的律条独立出来,设立山林律。制律之前,丞相府先着人在可去的地方,尤其是已经被大量采伐林木的地方做一个查勘,然后我的意思是,由当地人承揽补种,谁补种,林木归谁。到林木成材时可售卖,当然也要课税。如果是官用或军用,也要按价补偿。采伐了,必须继续补种。”
“对于各爵封食邑,也同等办理,售出木材也要课税也要补种。”胡亥用一种感慨的口气说道:“让我想到这件事情的起因不仅仅是冶金消耗,还有宫室消耗,争战消耗。关中遍地黄土,没有了林木,雨水就会把黄土冲进水道。我是觉得,泾水、渭水,早晚会因此由绿色变为黄色,再把黄泥水汇入河水,以后我们就要把大河改称黄河了,而且如此下去无须百年,河水必将在下游决口改道,使百姓遭灾,使朝廷耗费救灾之资。”
胡亥扫视着众臣:“也许这水色变化到朕崩位时也不明显,可我等不能给子孙留下一个这样的山河,因此越早着手越好。至于不以诏令方式由郡县出面征发徭役来做此事,是因为林木生长需要时日,三载五载未必见功,所以要用可激励百姓自主、或封邑领主自主而为的方式。”
胡亥停了一下:“细节上的事情,比如长到何等状况可砍枝烧炭做柴薪,长到何等时候可以砍伐掉一些过密的林木,保持其他林木有足够生长的空间等,我不懂,卿等制律时自寻种树的能手去商讨。当然了,现在山东不靖,山林律可按关中情况制定。一旦山东平靖后,也要在山东之地施行,所以需要考虑不同地域、不同林木的要求,预先做好打算。”
他带有深意的看了曹参一眼:“不光林木,沼泽之地其实也需立法,根据不同情况规定是否可变沼为田。诸卿或不知,沼泽是净化水的良地,城中洗衣洗菜之水,导入沼泽就会逐步净化为可饮之清水,这又涉及到我以前说过对城池居所的改造之事,需要通盘考虑。沼泽除了对水的净化之功用,还有鱼虾苇草水禽等物可为收获。所以在大秦人口增长还不至于田地不足产出足够口粮时,还是不要去打沼泽和林地的主意为佳。”
曹参到咸阳后,从未参与过有关军事方面的朝会(当然作为廷尉史,他也没那个资格),所见所闻都是皇帝对国计民生方面的想法,这回又见识了皇帝在机巧匠作方面的见识,以及对山林砍伐会造成后果的推断并从立法上未雨绸缪,同时对自己熟悉并因影响出行而同样不爱的沼泽地,也有着别样的见解。
皇帝说的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有这份心就说明这个皇帝不傻不呆不昏。曹参到目前为止,已经彻底的敬服了这个小小少年皇帝,刘季在他心中,也只剩下还是朋友而已,他想不出刘季就算当了皇帝,又能比眼前这个皇帝强到哪儿去?
“曹参,去九原的事情是如何安排的?”
皇帝的问话让曹参收摄了一下心神,“陛下,臣与公子高准备明日启程往九原郡,并已通过丞相府发出了公文知会郡守平和郡丞季。”
“朕准你们走直道,可以快一些。不过就算走直道,往返也有三千多里近四千里,加上商讨的时间,又要两个月了。”胡亥转头对冯去疾说:“现在山东不稳,所以现在关中和汉中、巴蜀先使人进行山林砍伐情形的查勘。”
他回头对曹参说:“山林沼泽法,因为关乎让庶民承揽谋利,和相应的租赋收取,与贾律有相近之处,所以也由你这个廷尉史来准备吧。虽然我现在不建宫室就不需要伐大木,可山东战事将起,木制军械还是要砍伐的。焦炭冶炼还在摸索,木炭冶炼还是要继续,所以此律暂时还不急于施行。贾律更急迫,是卿优先要做好的事情。”
曹参深深地一揖:“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好啦,”胡亥敲敲御案,“由冶铁又扯到山林沼泽上了。司马昌,带我等去看一下你用水车所连接的那些机台?”
司马昌在胡亥扯立法的时候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听此言赶紧又站了起来,先向皇帝一礼,然后又向各位大臣团团一拱:“陛下,臣为陛下引路。”
胡亥和众臣先看了水车,基本就是他给画出的样子,也就是今天在博物馆,南方乡间也有一些保留的那个样子,大圆支架装着水可冲击的隔板。所不同的是采用了铜质的轴,套着滑动轴承,这样水力能够少一些耗费在摩擦上。
胡亥当然知道这种明轮水车的效率很低,用暗轮(类似螺旋桨)的水车才有最高效率,可是暗轮最好是金属制,而且动力输出需要采用多个伞齿轮,涉及齿轮铸造、润滑、密封等多方面的麻烦,这会儿还没有橡胶,所以密封只能靠油麻绳,所以还是简单一点好。
看过水车,一行人又进入大木房子看各种水车动力的车床、磨床、钻床等,但用来拔拉金属丝的拉丝床还没有制作,因为匠师们对这玩意儿还是有点不摸门。
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些加工机床都简陋的不行不行的,多是用木制,为了承力做的非常粗大,导致匠人操作都很不方便,也都没用上“丝杠”一类的结构。
胡亥看的一方面点头一方面又摇头,在看完之后,把越技、宋枢等大匠师召集起来,针对今日所见的各种机台需要优先解决的关键问题作了一番指点,比如机台最好是铁制或铜制,铜铁不足也可以采用石制,石制虽然麻烦但胜在稳定性更佳,也更易于操作……说的那些匠师们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胡亥又把如何在结构中使用齿轮、丝杠等向匠师、司马昌和张苍述说了一番,因为针对现成的加工机台、并辅之以黑板描画(匠师台觉得黑板是个好东西,做了十几块,用于匠师之间的讨论)来说明,那些匠师马上就理解了胡亥的意思,纷纷表示立即就进行改制,包括拉丝台也算完全弄懂了。
这些事情说时快、那时迟,前前后后用了两三个时辰,差不多皇帝也该回咸阳了,胡亥又想起一事:“四轮大车之事,进展如何?”
司马昌赶紧把车师和车习叫了过来。
车师不善言辞,车习写写画画的把四轮大车制造情况和遇到的一些问题向皇帝做了个汇报。
自从皇帝设立匠师台,为匠师们做好各种生活准备,为匠师们提供年俸,上次驾临匠师台时表现出的和善、宽容等等,匠师们并不似以前那么害怕皇帝,而是从心底里的敬爱,有什么问题也敢于直接出口询问,而不是担心会因此遭罪责。
“陛下所说转向架和车身用釭锏连接,匠人们已经做出了大致的样子。”车习看着皇帝说,“只是因为转架上盖车厢板,比较难于给釭锏涂膏脂,此处的釭锏承力很大,不能很好地保持润滑,行车时间长了慢慢就会转向不灵。”
胡亥点点头:“你说的不错,这可以用两种方式在必要时应急。”
“其一,”他看向司马昌,“熔炼青铜时加入一些铅的成分,可以让青铜自身有一些润滑能力,但加多少不影响强度又具较好润滑,我不知,自己去试。”说完咧嘴一乐。
“其二,”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带很多大孔的圆环,“把锏做成这个样子,那些大孔中填入石墨,或者叫炭精?黑铅?”
他又看了司马昌一眼,“石墨有润滑功效,在锏孔中可以起到自润滑的作用。”
车师使劲点了点头:“如能制出陛下所说的釭锏,这就解决了。只是,还有陛下所说的,弹簧……”
他推了推车习,还是让他来说吧。
“陛下,车师的意思是,要承载数十石载物和大车本身重量,弹簧就比较粗大,可弹簧粗了,人力是无法卷绕的,用水车卷绕,还没想出如何制作这样的机台。”
车习有点懊恼,因为弹簧这东西他和车师这种造车匠作不了,还要靠其他匠师。
胡亥也有点挠头了,粗一些的铜条拉拔是不行的,铸造也很麻烦,通常都是轧制,再弄个轧制厂出来就闹得慌了。
他想了想,在黑板上画了一副板簧:“可以用这样的形式,把青铜锻制成板条,用不同长短组合,两端的卡扣要保证几个板条间能有一些相对活动空间。司马昌,尔等就照此去琢磨吧。”
他又对车师说:“我看现在的车轮都是从车厢板出固定轴,装釭,再在车轮上装锏。我认为连在车厢板上的轴易断,不若在车厢板下面做一根大轴,正好在厢板和大轴间安装板条簧,也结实很多,然后再把车轮套在大轴两端。另外四轮车的车轮也不需要做的太大,一半的轮径就可以了。”
车师想了想:“匠民会照陛下的意思去做一下看看。”
胡亥温和的说道:“问题肯定还有很多,板条簧、打孔釭锏都需要试做,但我有些急了。”
他抬头对在场的匠师和大臣们说:“大家在关中感受不到,现在山东之地有贼民反秦,所以我上次所说要制的很多东西都是军用,还望你们能尽快做出。我急,但我也知这些新东西制作不易,所以朕不给你们设期限问罪责,只是需要再快一点。”
匠师们一听全跪下了:“陛下放心,匠民们不吃不喝,也要把陛下想要之物造出。”
胡亥微微一笑:“诸位匠师尽心即可,不吃不喝,都饿死了谁来做?首先注重身体,保持好身体才能做出好物件,尔等可是大秦的财富啊。”
匠师们感动的五体投地,都不知说什么了,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瞬间匠师们都梆梆的磕起头来。
“都起来起来,把头磕昏了,脑袋不好使,更做不出来了。”胡亥虚抬手臂。
匠师们直起腰,感激的眼泪和被皇帝逗出的笑混杂在一起,那样子可够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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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泽。
郦食其现在住到了彭越的村中,就在彭越家斜对面的一个小空场上,彭越叫上几十兄弟,给郦食其搭建了一个小院。既然是小院,就没多大,院内只有一排房,一厅两室,外加厨房厕所。郦食其又不打鱼,买些粟米,村中兄弟送些鱼虾菜蔬,自己本来就会煮个饭什么的,反正饿不死。只有酒这东西他缺不了,所以时不时的驾车去昌邑买酒。
他的家眷和郦商的家眷,现在都在郦商军中,等待皇帝许诺的粮秣兵甲到手,就随军一起到大野泽隐居待机。
郦食其刚从昌邑回来,新买了二十坛酒把他的轺车后面塞得满满的。他也没回自己的小院,直接把车赶进彭越家,就和彭越一起喝起酒来。
“先生去昌邑,可有西边的消息?”彭越刚刚饮尽一碗酒,又给自己满上。
“皇帝同意了辎重的交接方式。”郦食其开心一笑,“下面,就看你彭仲的了。按已经商定的方略,这批粮秣辎重要先藏至少半载,大泽潮湿,再把粟米放坏、兵甲锈蚀,那可就亏大了。”
“先生说笑了,也太看不起越。”彭越假作生气的斜了郦食其一眼,“商那边何时动手,何时辎重可到廪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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