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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陈胜末路

        “王上,”陈平笑吟吟的对公子婴拱拱手,“大胜项梁之后,若又败于项梁的小辈,是否可以成为收缩兵力的理由呢?”

        胡亥瞟了陈平一眼,这家伙还真的有谋略又善体上意啊,这话都不用我说。

        见公子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胡亥把话题收了回来:“为什么要必杀项梁,就议到这儿吧,以后不再议此。此番把大将军召回来,主要还是要制定一个如何击杀项梁的方略。姚贾,你把收集到对项梁的分析,说一说。”

        姚贾也不看自己案头的竹简,直接开口侃侃而谈:“项梁是项氏兵家,属于贵族,练兵、领军之能自不必说。作为项燕之子,其父死于秦军,必然极端仇视大秦。在先始皇帝时期自知尚无法与大秦相抗,沉默着暗暗结交可结交之人,又说明此人能忍,能看清大势。假意应承郡守高(赵高)后择机杀而代之,颇具谋略。陛下一直说当下秦锐尚未遇到真正的大敌,臣认同陛下,项梁应是大将军邯将遇的劲敌。”

        他冲章邯点点头,接着说道:“项梁是当下楚地真正既有号召力、又有战力的人,所以他比景驹更具汇聚楚地各小股叛军的实力。项氏可凝聚力量,可练精兵带动其他各方诸军,项籍在蕲地堵截陈胜时所带八千卒就是吴县附近征召并所练的精兵,这是我等需要认真对待的。”

        姚贾顿了顿:“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项梁的弱点恰恰也来自他出身兵家贵族。这样的人看不上陈胜这种闾左,对景驹这样的王族同样缺乏足够尊重,不过是想以楚王族为大旗。同样,由于秦锐军以刑徒为主组军,虽然到现在战无不胜,可在项梁看来秦锐不过是从未遇到真正的劲旅,所以他对击败秦锐必然极具信心。此人骄傲自大且自视很高,要想击败他,臣以为当用骄兵之策。”

        章邯有些迟疑:“用骄兵策,则我军必须败上多场,会有较大的伤损,也会对现在高涨的士气有极大的打击。到时候是否还能真正击败项梁并杀之,臣心中无底。”

        胡亥很坚定又很冷漠的盯着章邯,眉毛立着:“大将军,如果现在没有伤损,以后就会有大的伤损。在这一必亡项梁之役中,朕愿用两成秦锐换项梁一命。至于是否能败项梁且杀之,那就是大将军、上卿、典客、郎中令……尔等去谋划的事情了。任何一种谋划,都可在此宫内反复推演。项梁应不会在初春时全面北行,战事怎么也要在春暖时展开,所以你等的时间还有一些。需要在推演中调用朝堂内外的哪些人,朕完全授权给大将军和上卿。”

        现在这些朝臣们都已经知道,如果小皇帝在常规不该用“朕”的时候用了这个自称,就说明,皇帝要么不高兴了,要么就已经“乾纲独断”了,现在当然是后者。

        胡亥又对陈平说:“上卿是护军都尉,如何让秦锐败而溃卒不散失,恐怕还要上卿想一些办法。只要溃卒不散失过多,真正的伤亡并不会太大。”

        他又转脸对着章邯:“大将军可在军中组织一些精锐的部曲,佯败时能在大部军卒溃散中稳住局势抵抗项军,拖延其追着败卒打的速度。这样,加上收拢溃卒的方法,秦锐的损失应该可控。至于军心,大将军与护军们在战前一定要把项氏军与之前那些‘义军’、诸侯军战力不同的情况告知到每一屯、每一什。”

        “现在的秦锐也算是一支骄兵了,需要让全军上下都清醒一些,真正艰苦的战斗从遇到项氏军时才算开始。”胡亥停下来略带严厉的看了章邯一会儿:“败战后军心会低迷,但若在与项梁交战前就做好心理上的准备,军心就不会无法收拾。另外,大将军和上卿都是知兵之人,如能将数次败战的军心变成最后一击时的复仇心,或许还有奇效。”

        胡亥这是又要用现代军队思想工作的招数了,因为秦锐自组军以来战无不胜,相当多的刑徒已经不再是刑徒,军功爵的信誉已经充分建立,使秦锐军成为胡亥在军中进一步开展军队思想工作的理想土壤。

        “嗨!”章邯和陈平同时施礼。

        “章邯,你要是不适合在咸阳待的时间过长,可以和上卿、郎中令等商量一下,集中用几天时间研究战策,然后再集中用几天时间做推演。只要大部分的问题可以解决,其他小问题通过邮驿和快传保持你们之间的沟通。”

        胡亥对章邯说完又对陈平说:“军心问题,上卿可选雒阳或者陈留,分批召集秦锐中护军进行商讨,也可择时去秦锐各主要营帐巡视,直接掌握士卒的心态。”

        两人再次施礼领诏。

        “具体这一役将来如何打,我依然是旧方法,就是充分授权给你们,尤其是章邯。”胡亥小手一摊:“反正会打仗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将军,我只要结果。”

        项梁想要陈胜的命,而胡亥则想要项梁的命。

        _

        陈胜还活着。

        此刻他正站在戎车上,望着大泽乡的亭驿土墙。经过一冬的土墙上,青苔已经变成了褐黑色,虽然现在已经进入初春,但以前曾经走过的那条穿过市集街通往北方的道路,道中原先那两道泥沟依旧干硬着,白瘆瘆的反射着惨灰太阳的光。

        陈胜手中拿着一条炙鱼在发呆,他真的无比怀念当时那炙鱼的味道,怀念在鱼腹中发现的那块写着“陈胜王”的帛绢。

        季节不对,所以想要像当初打到成筐的鱼并能同时炙烤给数百戍役去吃已经做不到了,士卒们只在河沟刚开化不久的泥水中弄到了几条熬过冬天还很有些奄奄一息的鱼,专门洗净炙给大王吃。

        陈胜很遗憾,那块帛绢在他称王时粘在一块木匾上,悬在了王座后面的背景墙上面,当做他上承天命称王的证据。只是在败出陈县时这证据早就被陈胜大王忘掉了,自然没有带出来。

        陈胜心里想着,若是一手炙鱼一手帛绢,恐怕这感伤的意味就更浓厚了吧。

        三千骑军中,当初一同举事的戍役已经所剩无多,陈胜继续感伤着,一起从乡亭出来的铁杆兄弟胡武和朱防也被自己杀了。而在现在看得到的人中,恐怕只剩庄贾一个了。

        其他的人当然并没有都战死或被铁杆兄弟霍霍死(想到此,陈胜对杀了胡朱二人的内疚感一下减轻了许多),还有一些在吕臣的军中,不在眼前而已。心里虽然知道,可眼睛看不到,陈胜突然对身侧这支队伍产生了极大的陌生感。

        为谁辛苦为谁忙?自己当初揭竿而起极大的成分是被逼无奈,但不能否认的是内心中摆脱闾左生活的渴望也起着重要的作用。

        咬一口炙鱼,这口味比当王那几个月所吃的珍馐差的太多,可带来的回忆却如此的丰富和值得回味。一个一个的人脸随着鱼肉的咀嚼不停地闪现,周文、吴广、田臧、李归、武臣、蔡赐、张贺、邓说、伍逢、朱防、胡武……或意气风发,或坚定刚毅,或亲切和善……不知不觉中,陈胜的咀嚼停止了,不算凛冽的风消失了,士卒们的来来往往定格了……整个天地都静止了。

        陈胜一头从戎车上栽了下来。

        从陈郡败出后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中,在东去无望的情况下,陈胜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了。

        大泽乡是山东起义的始发地,陈胜吴广起事后随即向南向东发展,大泽乡本身并没有成为战场,几乎未罹兵灾,可在各股大小势力的过境中,青壮也基本流失殆尽。那条短短的集市街上虽然仍有数家小铺开张着,但守摊的不是妇人就是老人,面对着寥寥的街,寥寥的客。街上原有的一间医铺兼卦摊早就关张了,陈胜这一病,竟然是连找个行医术士来诊治都找不到人。

        还好,诱拐庄贾刺王的忌高是个真方士而不是个演员,在这年代,医归于术,术士们同时也大都有医的能力,忌高也不例外。刺王的时机未到,忌高自然被庄贾抓着去给大王诊治。

        忌高的医术在这个时代算不错的了,为陈胜略一诊断,就知道陈胜从病的角度说不过就是偶感风寒发烧了而已,从医的角度说则是因连番失败内毒过大,这一病也正好是个排毒的过程。

        陈胜住进了亭驿里最好的房间,三千护军的营帐以圆阵的形式将亭驿团团围在当中,这种情势下完全无法在刺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趁你病要你命是做不到的,所以忌高很用心的给陈胜治起病来。

        大野泽。

        大野泽在山东纷乱的局面中像一个世外之地,身处赵、魏、齐、楚之间,周边诸侯军与秦军往复厮杀,风起云涌,而大野泽就像处在台风的风眼里,竟一直是平静无比。

        四野的矛戟剑兵使泽上的商贾船运几近凋零,偶有胆儿大的行商行船入泽,那是真真切切的来找彭越等泽中强人求保护的,而不是在和平时仅仅是个“保护费”的名义,毕竟大野泽畔有个郦商的军队态度不明,需要泽边彭越等势力引领如何避开。这种时候敢于行商之人获利也是极大,所以交出来的保护费也大大高于和平时期。只是,总数量太少了,因为行商的船太少了。单价再高,数量不多,总收入必定缩水严重。

        然后就是秦人的威胁。

        现在秦锐军屯驻在大野泽南边一线,西北的赵地李良名义上也归属于秦。如果秦人哪天突然看着大野泽不顺眼,发一师来伐,虽然泽匪们依旧可以像往日那般遁入泽内避祸,但真那样就只能天天抓鱼当主食了,喝酒都成了问题。

        关键是若此刻秦人来伐,可不比和平年代还要依个律法,现在非常时期,直接抓到就砍头当了军功,你跟谁讲理去?所以泽边的小团伙们开始大范围思考、小范围讨论着如何自保并能够让生活更好一点。

        实际上,根本原因是对周边似乎很容易获得的地盘眼红了。

        东面北面,周市败亡后留下的原属魏国的县乡几乎是真空状态,秦人没有那么多精锐军分散驻守;西北赵地,李良的精力都在如何防范原来武臣的残余势力反攻倒算,所以军力收缩到邯郸郡内,连巨鹿郡都没放多少军队,因此也有部分县乡属可纳入囊中之物。

        只有南边秦军太多太强悍,不能碰。现在南边秦军虎视眈眈的看着泗水和砀,大野泽没什么压力,可要是不留神去招惹一下,秦人像风一样在泽边扫荡一番,那可真的自找苦吃了。

        哪儿能碰,哪儿不能碰,这事儿必须看得准准的才行。谁能看准?似乎只有彭越这个过去就是大伙儿公推老大的家伙,而且彭越身边还有个红鼻子老头,据说是个策士。

        于是,彭越的村子彭越的家,前来拜访的乡里乡亲们又开始多了起来。本来前数月大家曾络绎不绝的来拜望过,只是当时彭越说情势不够明朗,还需要看看。现在大家看来看去,有真空状态县乡的利益可图,有秦军的威胁需要防御,彭越的口风也就慢慢有些松了。

        只是虽然在大野泽边彭越的名号很响亮,但单纯论手中所能把控的实力却不是最强,甚至还相对偏弱一些,在泽边只属于中下水准。因为当初彭越建议大家为了避免吃流卒的亏,相互间先把十数人到数十人的小团队抱成较大的团伙,泽边还真的慢慢就形成了五、六个数百人的大伙。可彭越教会了别人,自己却没什么大动静,依旧还是本村加周边百十人的团伙。

        彭越虽然慢慢开始赞成整个大野泽聚成一股力量,但对当整个泽匪团伙的大头领却一直三心二意。凡是来访的大团伙头目说要以彭仲为首领,彭越同学就逊谢不已,说大泽之上有能力者为先,数月以来我也没啥发展,还是这么点儿小力量,显然说明我彭越能力不足啊。

        “仲啊,”那个被传为策士的酒红鼻子老头郦食其,大张着两腿坐在地上灌着黄汤子,对刚刚送走一拨访客后进门的彭越说:“他们对你极力让贤是个什么说法?”

        开春的大野泽已不再是白茫茫一片,岸边大多都已开化,绿色的湖水轻轻地漾动着。但掠过大泽的风依旧寒意十足,卷着泽中零散的冰雪沫子在水面和岸边打着小旋儿。村内各家院里的简陋土房很厚实,门上则挂着着厚厚的用芦苇编成的门帘。彭越掀帘进门时,一股小冷风趁机钻了进来,把守着陶火盆饮酒老头乱蓬蓬的须发吹得扬了起来。

        彭越坐到了郦食其的对面,嘿嘿的笑:“先生神算。狐知、鲂敌、丐鞅等几个大团伙,相互之间并不服气,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分别来谈时,对我让他们为大野泽首都不接受,坚持要某出面聚合大家。”

        郦食其放下酒碗舀上一勺酒:“这些人聚成的大伙,一靠相邻村乡,二靠黑心并吞,并无能在整个野泽号召的能力。而且他们之间还时不时的会发生一些小冲突,尤其现在商贾不多,一点儿小利益都看的比原先要重很多。上次狐知与鲋茁之间不是差点儿大打起来吗?还是你去主持了一把公道才没闹出大事。”

        “依老朽看,”郦食其喝了一口酒:“时机应该差不多了。如果再有人来访,仲不妨勉力应承下来,但同时也把能不能都听你号令的担忧之语放出去。要我等为首,就要听我等号令,并且要按军法分上下,不然大伙不能一心,聚在一起也是没有战力的,一触即溃的军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各自打拼,事急而聚,事缓则散。”

        “先生所说极是。”彭越抬起尊臀,伸手越过火盆抢过郦食其身边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又丢回老头那边:“不过狐知刚刚话里的意思,鲋茁有投向泗水雍齿的动向,所以我等还要加快一些了。”

        郦食其看见彭越抢酒,马上就满脸怒气冲冲,可听到彭越后面的话,表情马上又转为讥讽:“鲋茁的脑袋被冰瘤子砸了?雍齿现在朝不保夕的,也就是那个刘季实力不足,所以才容他在丰邑喘息着。雍齿拉拢鲋茁,看来是在给自己留后路,留一条丰邑守不住时能跑路的方向……鲋茁现在的力量有多大?”

        “他合并了周围十数个小村的人,大约四百多青壮。”

        彭越又要抬身去抢酒,郦食其一把把酒坛转到了身后,彭越缩回手摸摸鼻子继续说:“他的位置处于南济水入泽的位置,比较关键,也是他有所凭恃的原因。”

        “那就尽快着手吧,让禽足他们派出人手,通知各伙,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商,时间就定在十日后,留出传讯给(郦)商的时间。让商他派两个千人,一个来我们这里,另一个直接去鲋茁那一带。如果鲋茁不来相会,就入村抓捕青壮,鲋茁一族直接屠掉。”

        “如果他来了呢?”

        “那就看他的态度和决断。不愿加入的话,直接在这里……”郦食其挥动空酒碗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那些依附于他的人,则要看他们的想法了。”郦食其和缓了一下口气,“仲,这等时刻,在泽上必须也只能有一个声音,不然日后做些什么事情都要严防泽内会不会有内鬼,那就束手束脚了,大野泽必须成为你的牢固地盘。”

        彭越眼中闪现着厉色:“就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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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胜的王师终于离开了大泽乡向西而去。陈胜的病主要是失败后的心病造成的体内毒素积累上火,经忌高的悉心治疗已经好了大半,就算站在戎车上行军其实已经没有问题了。只是陈胜心情郁结,想着就算回到下城父,今后的路也不知道如何走,所以依旧躺在辎车里“赖床”。

        从大泽乡到下城父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百里,完全借重水道的走法则需向南到淮水再绕行向北,距离就远了。陈胜只有三千护军,辎重等物不多,所以改走陆路。粮草一部分由骑卒的马承担,一部分则用了革车,腾出一部分马拉革车,骑卒变成赶车夫。

        前往下城父的陆路颠簸,考虑到大王的病体,一日也就走不到一程半(不到四十五里),两日行了八十里,到达了一个很小的乡亭。

        这里显然遭过兵灾,乡亭残破、村落残破且只有少量的老人和妇孺,自然也无法获得粮秣补充,既如此陈胜反而为了显示义军的风采,还送给了寥寥的老幼们少许粮食。

        亭驿过于破败,陈胜干脆就在辎车上过夜了,王师则依旧以辎车为圆心布起了圆阵。

        陈胜生病这几天都是由庄贾的车府卫负责伺候和治疗,由于此处没有房屋可居住,辎车的隔音性能显然不如房屋,因此庄贾要求王师亲卫在辎车五十步之外建起内围第一道营帐,免得过于打扰大王休息。在辎车周围庄贾则布置了几个车府卫值班,听大王的动静去领命伺候,其中忌高作为医师这些天则一直紧紧跟在辎车周围。

        天色已晚,晚食早已吃过,忌高在一个陶罐内为大王熬制了一副药,并按这些天的惯例当着庄贾和几个车府卫的面试饮了两口,等待了一刻钟没有什么异样,才送上了辎车请大王服药。待他下来后,另一个车府卫把刷得干干净净的金漆马桶送上了车。

        营中安静了下来,除了值夜的亲卫坐在辎车边点起的两堆篝火旁,就是巡营的士卒打着火把在营内走动。当然,各个方向上都放出了几队斥侯,免得黑夜中被人摸了营。

        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只有本来鼾声响亮的大王今晚很安静。当然这几日大王都不怎么打鼾,因为忌高说了为使大王安睡,药中加入了安神的成分。几日来大王都不打鼾,所以原本的不正常也正常了。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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