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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会彭越

        郦食其发现,有一条小渔船在他们一到泽边开始向南行进时,就在泽上远远的并行,在他们快到村口时,那条小渔船突然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进到被村落的房舍遮住的位置看不见了。

        他提示叔孙通注意,叔孙通倒是毫不在意:“食其兄,此处渔户大多又可称为匪户,往往按村落聚集成群,有时则是近旁两三个村落为一伙。彭越这一伙,核心的就有百人以上,乃是刚刚咱们经过的那个村舍和前方另一个村舍共三个村舍的渔户聚集在一起,算是泽边很大的一伙。”

        两人在车里现在都站着,挨得很近,不时因道路颠簸相互接触。叔孙通有意无意的碰了碰郦食其,继续说道:“虽然整个大野泽的各个匪伙关系松散,并非一人统领,但相互之间也有很强的联系,如果遇到官军捕盗,泽内灯火传讯,瞬息就可聚成数千乃至上万的大伙。除非动数万兵卒杀光或完全迁走泽边渔户,否则无法尽绝泽匪。在他们看来,两辆车不是什么大事,既不会有太多金资,也不会是官军耳目,所以只是略做防范而已。”

        进到村中后郦食其发现,说是村子,实际就是沿着湖泽水岸的两排院落,中间一条土路。

        院落都是独立的,都没有两个院落共用一堵院墙的情况。院门大都开着,能看到院内大多晾晒着渔网,空气中飘散着鱼虾的腥气。中间路上,一些鹅鸭摇摇摆摆的晃悠着踱步,几个晒得像黑煤球一样的孩子吵吵嚷嚷的挥舞着树枝在追逐。有些院门偶尔探身出一位妇人,看到车马进村也并没有露出惊异或者好奇,完全是无视的态度,只是当某个孩童站在恰好可能被车冲撞的位置,才喊两嗓子让他们避开。

        和谐安宁的小村庄,完全没有半分“匪巢”的样子。

        两辆车一直穿过村子,快到另一端村口时才停在了一个与村内其他院子别无二致的院门前。

        叔孙通下车走到门外,见院门半掩,就冲着门里喊了一声:“彭越,越小兄,在家吗?”

        只听得院内传出了脚步声,一个是快步走动的声音,一个则是孩童跑动的声音。院门一开,一个乌溜溜的小脑袋先伸了出来:“谁呀,谁找我阿翁?”

        看到院外的两辆车和几个人,小家伙愣了一下,哧溜一声又缩了回去。

        叔孙通对着郦食其笑了一下:“这孩子都这么大了,上次我来的时候,他还不太会走路呢。”

        说话间,院门大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走出门外,看到叔孙通愣了一下,马上就露出了笑容:“这位……这位不是叔孙先生吗?几年未见,先生还是老样子没变啊。我这儿抱着小娃,就请原谅不能给先生行礼了。”

        叔孙通拱手向妇人行了个礼:“不方便就不要多礼了。”

        看着刚才先跑出来的孩童在妇人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眼睛溜溜的望着他,叔孙通又笑了:“仲的伯子都长大了,日月如梭啊。弟妇,仲不在家中吗?”

        彭越,又名彭仲,也有说彭越字仲。

        彭越的媳妇摇摇头:“他去泽中打鱼了,不过也快归来了。哎,你看看我,怎么光站在门外和先生说话,快请进来,车也赶进来吧。”

        “那就劳烦弟妇了。”叔孙通回身吩咐了御手和甲卫一声,与郦食其一道跟着彭越妻走了进去。

        主屋很大,屋内容纳二、三十人毫无问题,所以屋内只有彭越妻和叔孙通、郦食其三人时,就显得格外空旷。

        彭越妻把两人让入屋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先把怀中的娃儿放到一个摇车内,然后告罪一声,出去烧水待客。

        郦食其坐好后看了看屋内,非常简朴,也没有什么陈设,侧面墙上挂着几套蓑衣竹篱,墙角有两只铁质鱼叉比较显眼,因为这时代铁制品是要比青铜制品还昂贵的,显示出了彭越与普通渔夫的不同。在另一面山墙上则挂着一个违禁品:一把臂张弩!旁边还有一个皮制的箭袋,插着七、八支箭矢。

        郦食其望了叔孙通一眼,叔孙通瞥了瞥弩箭,摇着头笑了:“这个彭越啊,还真是胆大妄为,这样的东西就这么大刺刺的挂着。”

        彭越妻烧好水提了进来,拿出几个陶碗,摆放在两人面前的粗墩上,倒上开水。

        “两位先生莫要嫌弃,远途而来,家贫无所待客,就先喝碗汤润润吧。”

        叔孙通笑着拱了拱手,“某与仲如兄弟一般,何须客套。”

        端碗冲郦食其一示意,自己先边吹着热气边慢慢地饮了一小口。郦食其一向是饮酒不喝水的,这时也只能先端起碗来做做样子。

        彭越妻侧跪于主位一旁,问叔孙通:“先生此番又是游历而由此过往?”

        叔孙通放下碗,捋了捋胡须:“非也,此番通是专程来拜望仲。”

        他冲着郦食其抬了抬手,“这位是陈留高阳的郦食其先生,听通说及彭仲,也甚为有兴,因此随通而来,要见识一下豪杰。”

        彭越妻抿嘴一笑:“仲算什么豪杰,不过是野泽中一渔人,有一帮好兄弟罢了。似两位先生这般识文断字、阅遍群书的人,才是世间的大才。仲也就是空有一身气力,粗鄙武夫一个。”

        “弟妇这可是过谦了,如此贬低仲,不怕仲听到了不快吗?”叔孙通很随意的打趣着,也是向郦食其显示自己与彭越一家关系的亲密。

        “他不快又能怎样?还打女人不成?”彭越妻撇撇嘴:“别看仲粗鲁不文的样子,打女人这种事情,自我嫁入他家,他还从没做过。”

        “最近,仲有没有和他那些兄弟,在泽中讨过生活?”叔孙通转了转陶碗,吹了几口。

        彭越妻快速的斜了一眼郦食其,叹了口气:“现在各处匪盗都增加了很多,庶民生活也不易而无甚财帛,行商甚难。就算有,商贾亦不敢单独长途行走,往往是几伙聚成商队,过泽则雇用大舟并有卫护。仲也感这样的世道下行商亦不易,动了恻隐,所以倒不似过往那般行事了。有些商贾闻听过仲的名号,干脆雇佣他和那些兄弟做护卫或奉上保资,最近经常是以这样的方式得一些财帛度日。”

        原来,彭越这帮在大野泽为盗的人,并不是听说哪儿有肥羊过境就冲过去杀人越货鸡犬不留,而是采取收保护费的方式。你如在入泽前就通过泽边村民前来商谈,保护费不过货值一成。水上截住商船,若未曾向泽边村民“报备”并来商量保资,则会抽三成,不会让你没钱赚,就是揩你一层油。

        当然了,如果商贾要武力反抗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掠走全部货物不说,所有商船的人都捆好装袋丢入船舱,然后凿开船底,就此人间蒸发。

        也有听说什么地方有为富不仁之家,带上几十兄弟们悄悄摸而去,尽抢浮财唿哨而归。只要不反抗,就不杀人。这类被抢的富户往往距大野泽百里甚至更远,就算你猜到是彭越做的,可没有证据也毫无办法。

        抢来的东西中凡是比较惹眼的都被藏到泽中,到彭越家中来查抄,也就是眼前这个家徒四壁的样子了。

        几人正在闲聊着,彭越那个大小子跑了进来:“阿母,阿翁靠水停舟了。”

        叔孙通一听站了起来:“仲回来了,我去迎一迎。”说着对郦食其略略拱手,就走出屋门向房后转了过去。郦食其和彭越妻也都站了起来,走到屋门外。

        少顷,就听得房后粗犷的大笑:“哈哈,叔孙,什么好风把你吹到大野泽上了?”

        数息的功夫,就见一个面色黝黑的英武壮夫,一手扯着叔孙通的胳膊,一手提着一个兜着十几条鱼的渔网,从大屋侧面的夹道走了出来。

        看到郦食其后壮夫稍稍顿了一下:“叔孙,这位是……”

        叔孙通拍了拍彭越的后背:“进屋再说,进屋再说。”

        “善,那就进屋再说。”彭越把鱼往老婆手里一塞,用另一只手扯住了郦食其,“来来,咱们都进屋。”

        那十几条鱼个头可不小,看起来足足有四、五十斤(秦斤),可彭越的老婆也不含糊,很轻松地拎着就奔侧房而去了。

        进到屋中,三人坐下,还未及说话,彭越妻又走了进来,歉然一笑,整个端起放着小娃的摇车从侧面的屋门进到后面。

        “叔孙,”彭越向郦食其抬手,“给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如何?”

        叔孙通先向郦食其拱了拱手,然后才对彭越说:“这位是陈留高阳的郦食其先生,不知道仲是否听说过?”

        “啊哈,”彭越脸上露出了喜色:“听闻过先生,可是被称高阳酒徒之人?咳,先生还请谅越直言。”

        “无妨无妨。”郦食其也大笑起来,“某就喜这等率直豪士。”

        “即为酒徒,”彭越看着粗墩上的两碗清水,“如何可无酒?”

        彭越冲着刚才自家老婆离开的侧门大喊:“舟女,拿酒来。另外叫伯去喊扈辄、禽足、鸠鸣、荒丑,说叔孙先生来了,让他们把自家妇人也带来,整治酒食。”

        “慢慢慢。”叔孙通连忙摆手阻止,“仲,通此番与食其先生前来,乃有重要之事,暂时不宜过多人知,不若就单叫扈辄前来即可。至于其他兄弟,我等又不急于回返,明日再邀聚一醉。”

        “哦?”彭越看了一眼叔孙通,对刚从后面出来的舟女说:“那就依先生,只叫扈辄和他的女妇来帮你,先把酒拿两坛来。”

        郦食其说话了:“某即称酒徒,自是带着酒呢,也不需耗用豪士的藏酿。”

        彭越瞪了瞪眼:“先生称吾彭越,或称仲,莫要豪士豪侠的这般客套,越观先生是高龄之士,就称先生为食其翁,如何?”

        郦食其又大笑起来:“甚好甚好。”

        叔孙通喊进来一个家仆(甲士),让他拿了三坛酒进来:“这是我与食其兄从昌邑最好的酒肆买到的,一共买了十五坛,路上就被食其兄饮罄了二坛。外面还有十坛,此番一并留下。”

        彭越嘿嘿的笑了:“十坛,今日或足矣,明日那些莽夫一起,就不够了。不过无妨,越后面藏有不少,嗯,是过泽的商贾所赠。”

        说完,他挤了挤眼睛,得意的又笑了起来。

        郦食其熟练的拍开一坛酒,起身泼掉两碗清水,先上前欲给彭越满酒。彭越连忙要站起来拒绝:“哎呀,怎可让翁为越这等小子满酒?”

        郦食其也瞪眼了:“尔刚说不要客套,怎地现在又客套起来了?”

        彭越又大笑:“好,如此越就受翁一碗。”

        郦食其满上三碗酒,三人举碗一碰,一饮而尽。

        彭越抹了抹嘴:“叔孙,适才你说有重要之事来寻某,莫不是有什么大财路?是重价行商,还是豪富不仁者?”

        叔孙通把酒碗重重地一顿:“仲啊,我说你这是钻进钱孔了?就知道财帛金钱。”

        彭越瞟了叔孙通一眼:“叔孙,某不比汝,知诸子百家之文,凭口舌即可得附明主。我等野泽闲民,无财帛又如何过活?某所知的重要之事,也不过金钱财帛。非此,又还有何等事可言重要?”

        “谋国!”郦食其也重重地顿了一下酒碗,“如何?”

        彭越使劲的用眼上上下下的看着郦食其,半晌,突然大笑起来:“难怪传闻翁为狂生,似越这等渔人匪盗,贱民人等,怎么能谈得到谋国之事?”

        郦食其刚要回嘴,彭越的伯子跑了进来:“阿翁,儿把扈家叔父给叫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中等个头壮夫迈步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无袖短衣,两臂的肌肉泛着油光,整个人看起来很坚实。

        叔孙通和郦食其都站了起来,叔孙通先对来人拱手施礼:“扈辄,多年未见,叔孙通这厢有礼了。”

        扈辄以极灵巧的身段避开了叔孙通行礼的方向,上前拉住他:“叔孙先生,你这是要折杀我也,快莫多礼了。你们这些士子啊……”

        他回身看到郦食其也正欲行礼,连忙又伸手去托:“这位老翁面生,想是与叔孙同来的?万勿多礼,万勿多礼。”

        彭越没有起身,坐在那里对扈辄说:“这位是郦食其先生,与叔孙一道前来,说有重要之事与我等相商。伯去拿个碗来,给你叔父舀酒。”

        彭伯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房子,又一阵风似的拿着个陶碗跑了回来放在扈辄的面前。

        扈辄照着彭伯的小屁股拍了一掌:“好了,这儿不用你了,叔父自己会倒酒,去给你阿母和叔母帮忙去。”

        彭伯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扈辄先拎起坛子给自己满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好酒!”

        又给自己满上一碗,然后捏着酒碗看着屋内的几个人:“大兄,刚才你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彭越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了一眼郦食其,对扈辄说:“太重要了。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郦食其先生,和叔孙先生一起来的。你进来之前,食其先生正在说重要的一点,唔,食其先生正在劝说某,谋国。”

        “郦食其?”扈辄略一思索,脸色一下变得很恭敬:“食其先生就是高阳狂生?”

        郦食其摸了摸满脸乱哄哄的胡须。

        他来见彭越,自然不会再穿着在高阳里门里那身破败的衣衫,已经换了一身士子葛袍,白衣飘飘的,头发也作了梳理,服服帖帖的绾在头顶,只是这胡子一时半会儿还顺不了,这时代也没有什么毛发柔顺剂。

        “先问一句,高阳距此虽不足五百里,不算太远,可也不是很近。某的名声又是如何传到此间的?”

        扈辄和彭越对望了一眼,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先生应知我等打鱼之外偶尔所操的营生吧。之前有一次,我等与陈留的一些豪杰,为了某桩生活,同时准备动手,差点儿引起火并。不过很快大家就都说开了,联手做了这一桩。事毕一起饮酒时,说起两边的风土,就有人把先生的大名传过来了。”

        郦食其“哦”了一声,看了看叔孙通,两人也会心的笑了起来。

        彭伯这会儿又跑了进来,舟女和扈辄的夫人也一齐走了进来,在每人面前放下一大碗炙鱼和一碗野菜,然后行了个礼,带着彭伯又出去了。

        彭越伸手相让:“来来,二位先生,野泽无它物,莫嫌粗陋,请。”

        郦食其先夹起一箸野菜入口嚼着,然后伸手在炙鱼上撕下一块,放到鼻端闻了闻:“好香。”塞入毛蓬蓬的口中。

        几人都不说话了,专心对付着眼前的鱼。

        都吃了几口后,扈辄随手在身上抹了抹:“食其先生,想必你所说的谋国,大兄是觉得突兀吧?不过某倒是很想听听先生的妙论,如何让我等这些下贱的渔夫盗贼,能够和谋国扯上干系。”

        郦食其也习惯性的要像扈辄一样在身上抹净手,原来总是这么干的,可看了看自己身上簇新的袍服又有点犹豫。

        叔孙通笑着从旁递过一块麻帕,郦食其讪笑着擦了擦手:“某有些问题,还请二位作答。二位可愿一生做渔夫,或者匪盗乎?或者,二位愿意自己的子孙一直也都为匪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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