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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景驹要称王

        战争就是不破不立,一些人得势,就会有一些人失势,失势的人在这个时代通常是满门倒霉,妇孺不被杀也会变成隶奴,或者赶出城去。再加上因为战乱而死掉的、逃掉不回来的人,彭城的居住环境并没有多紧张,还有一些人比较有眼光的认为彭城会成为相对安稳的地方,所以搬进来居住生活。

        此刻秦嘉的轻车和跟在后面的几十亲卫行过了宫前广场,大将军嘉跳下车,径直进入宫门,宫门守卫都行礼致敬,让秦嘉的感觉不要太好。

        正殿见到假王,秦嘉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景驹也温和的让大将军平身。秦嘉又与殿内的其他大臣见了礼,坐到了丹陛下第一排的座席上。

        “王上,臣得到一个传言。”秦嘉向景驹拱拱手,“言称张楚王在陈郡被秦所破时已薨。”

        殿上立即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其他大臣相互之间开始轻声交谈。

        “王上,”秦嘉不满的扫了一眼群臣,加大了声音:“臣奏王上,既然陈胜王薨,王上应立即去假王,登楚王位。”

        景驹一愣:“此消息确实否?”

        秦嘉摇摇头:“仅为传言,臣派往陈郡周边百里内的斥侯尚未传报真实情况。”

        “既为传言,不足信也。”景驹说道:“不妨待确切消息传到时,再做打算。”

        秦嘉又一拱手:“王上,臣以为虽然只是传言,但可信程度甚大。张楚王是首先举事反秦者,秦深恨之。之前秦灭魏,魏王咎与魏相市(周市)皆亡,此番秦军破陈郡,不应有纵张楚王逃出的可能。”

        景驹有些犹豫:“当初孤称假王,乃因张楚王起事在先,一是于楚国中不应有双王共存而分了击秦之力,二是向张楚王致敬其敢于率先反抗暴秦的壮举。如今,张楚王生死不明,单凭传言,寡人即登王位,若张楚王并未罹难,是否显得太急迫了些?”

        秦嘉再次摇头:“王上,且不说现今有此传言称陈胜王薨,即使陈胜王未亡,大王也当去假王,即位楚王。”

        景驹露出探究的神色:“大将军此言何意?”

        秦嘉故意带出了一丝急切:“臣闻,张楚王曾封会稽项梁为大将军,其意自是想收拢项氏军以壮大自己的力量。而大将军梁虽然领受了张楚王的封赏,但对张楚王召其西进合兵的诏令却没有具体的动作,仍停留在会稽郡内,反而遣使者与我朝接触,想要与大王合兵抗秦,并确实有北上东海郡的动向。”

        见景驹点头,秦嘉接着说:“张楚王丢了陈郡的根基之地,就意味着其的没落。陈胜王毕竟是闾左之人,起事后便任用私人,向各军将索取贡物,还传其冷淡外舅亲族,实际上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其王政早已破败。除了率先举事反秦这面大旗外,已经没有道义高点了。相反,王上一向待人宽和,百姓愿随,且身为三闾王族,即位楚王名正言顺。”

        秦嘉停顿一下看看殿上大臣们似乎都很赞成自己,于是继续说:“项氏世为楚国兵家,以王上正统王族而为楚王,其归顺之心要大大强于张楚王。项梁遣使主动前来,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因此,王上无需顾虑陈胜王的死生存亡,他既然败出陈郡,就是其时代的终结。现在山东义军纷纷而起,正统的作用,将取代陈胜王的首义。毕竟,闾左可以揭竿反秦,却无法消除其无治天下之能的缺欠。如果王上即楚王位,树立正统,则合王上现有之兵和项氏军,楚国可兴。”

        “与项氏使者的商谈有何结果?”景驹显然意动了,但内心中还是对南方的项梁有些担心。

        秦嘉有点得意:“王上,项氏所遣使者乃项梁弟项缠(项伯),其称,王上乃三闾王族,项氏甚敬仰。若项氏携兵相投,望王上能给予大司马位,由其统帅楚国大军。臣回应说,王上非常欢迎项家军前来共同复兴大楚,并可授大将军并封爵为君。大将军梁可亲率楚军为大楚收复失地。至于大司马一职,留守朝堂拱卫王都侍奉王上,并不能亲手挥军击垮暴秦,想大将军梁也会觉得憋屈吧。”

        “哦?那项缠如何回应?”景驹倒是没有一丝一毫显出对秦嘉一手遮天把控朝堂的反感。

        秦嘉根本没让项缠来面见假王直接商谈,所以在上奏这事时也在偷偷观望景驹的神色,没看到什么异样也就放下心来:“项缠未置可否,只是说要返回吴县报与项梁定夺。”

        “走了?”

        “臣刚刚送走,这就立即来向王上奏禀。”秦嘉略略有点脸红,居然都没让项伯和假王礼仪性的见上一面,自觉有点过了,反省了一下自己,并赶紧把话题扯回称王的事情上:“王上,既然项氏有意相投,朝堂上的官职与爵位皆可以再定,但王上即楚王位应该马上着手。项氏都有尊王之意,将此消息放出,各方楚国人杰又何愁不能如风来投呢?”

        秦嘉又慷概激昂的说:“大王即楚王位后,臣愿为大王拓展疆土,向北先取胡陵、方与,再向西取定陶。臣有信心必胜。而臣的大胜,将会使各方豪杰振奋,必有更多人来投王。”

        景驹显得很有些意动了。

        “宁君,”朝臣散了之后,景驹把宁君单独留了下来,“你觉得,现在称王是合适的时机吗?陈胜王真的薨了吗?”

        东阳宁君,既是景驹的老朋友,对景驹的忠心也是最强的。理论上说,秦嘉和景驹可以算是盟友性质,总有相互利用的因素在里面,而宁君与景驹则是从情感和利益两方面都捆得紧紧的。两者之间存在的不足之处就是两人性格、处事都太相似了,都是温和的人,都没有秦嘉的豪客气质,做事太“文”,因此缺乏忠心之外的互补性。好在既然都造反了,太文就可能丢命,因此在战争的锻炼中,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成长。

        宁君略带些忧虑:“大将军所言不错,张楚王存亡与否,与王上是否即楚王位没什么影响,张楚已经败落了,臣所忧的是南方项氏的态度。今王上拥兵三万余,与所知项氏军的力量表面看似互相仿,而实际战力……项氏世为兵家,大将军嘉练兵的能力、用兵的技巧,臣以为还是相差很大的。”

        宁君的优点是心思缜密,思虑相对周全,在景驹小王朝中的定位也就是相国或军师的位置。

        景驹叹了口气:“寡人所担忧的,与君相同啊。大将军显然想要自任大司马,而让项梁为寡人冲锋陷阵。以项氏的高傲,会让一个豪客在朝中地位凌驾于自身至上?即便项氏愿归于寡人,并不计较地位高下,寡人心中也颇不安,担忧早晚两者会发生冲突。”

        “王上倒无需忧虑项氏归顺之后事,”宁君合掌以指尖顶着下颌,“臣所忧虑的是项氏是否会归顺大王。”

        “一旦真的归顺了,就算两者间发生冲突,”宁君轻轻一笑,“王上只要偏向项氏,也就正好摆脱豪侠嘉,让军政两者都步入正轨。现今的状态,仍不似国。”

        宁君的意思很明显,现在秦嘉过于跋扈,景驹的小王朝不像一个国家,倒像一个山大王的堡寨。

        “项氏若不肯归又会如何?”

        “一国不容二王。”宁君眼中的忧虑之色越发浓重,“若项氏不愿归,其必另择王族扶立。在楚国的名义下,怎可容两王并存?王上必遭攻伐。”

        “那么如果不去假王之名,延续不变呢?”

        “如此,王上更危。”宁君拱了拱手,“若王上不顺大将军之意,则大将军将心存不满。大将军所图就是楚国之大司马。王上不正名,嘉也无法正名。此其一。”

        “其二就是无论寡人是假王,还是即楚王位,项氏若立新王,都必不能容孤。”景驹也不是弱智,宁君的意思他马上就明白了。

        “是。”宁君又拱了拱手。

        “以汝之见,吾等将如何应对?”

        “现今之事态发展,也只能先顺大将军之意,即位称王。至于项氏的决断是无法估量的,只能先预作一些准备。若项氏归王,暂时将无事。若项氏来伐,以王上现有军力恐难抵御。臣知王上虚令尹之位想要赐予臣下,臣感念。然臣请王上于称王后莫要对臣封赏并留于朝堂之上,而是将臣调往留县,名义上为大将军嘉北方攻伐提供后方保障,实际是为王上留一退路。万一项氏来伐,王上速退留县,臣护王上脱离险地。”

        脱离险地之后又当如何?宁君没有说,景驹也没有问。既然已经反秦,那就没有什么退路了,到时候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当然这是往最坏的角度想,真要是项氏归顺,那就柳暗花明了。

        先虑败后虑胜,宁君和景驹都是有这种觉悟的人。当然两人都不知道,远在咸阳的皇帝“女婿”也会为如何营救老丈杆子操心。如果知道大秦皇帝不会因为自己造暴秦的反而降罪,反而会把自己从血雨腥风中搭救出来,不知道景驹会不会现在就立即投降。

        虽然景驹不会知道大秦皇帝的心思,但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咸阳那边,景曲和景娥,也不知道如何了。”

        “原来景曲曾遣景魅来报,由景硕送景娥出秦地,自身则经汉中到巴地,顺江水出关中。”宁君分析着,“后因周文进击关中又败于函谷关,景魅不得入关而返。但景硕携景娥出关中的安排是在周文伐秦之前,且所选路径是行河东出太行,不应受周文进军的影响。景曲走汉中由江水下行,也早应回来了。现在两条路途上都无人回返,想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会不会……被秦人觉察了什么,都……”景驹没有往下说。景曲是族弟,要是弄没了比自己女儿没了还更让景驹心疼一些,这个时代女娃总不是被关注的重点。当然,作为父亲,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没了也是会让他心痛的。

        “王上,”宁君安慰道:“没有消息,也很难说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未必是出现最坏的情形。景曲为王上探秦消息,向来机警和谨慎,即便是被秦人所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秦人手中,或许只是被禁出关中而已,秦人都不一定知道其与王上的关系。好在大侠嘉已经成为了大将军嘉,若王上即楚王位,还会成为大司马嘉,原来以景娥许其子的事情,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反映王上对他的态度是否真诚了,这桩联姻的必要性已经不复存在。”

        “也只好慢慢等消息了,此刻函谷关虽开,但从彭城往关中道路上各路义军和秦军交错,再重新遣景魅入关中沿途很不安宁。已经如此,不若待山东相对明朗之后再做打算。”景驹赞同的点点头。

        景曲和景娥的脸,相继浮现在景驹的脑海里,活灵活现,面容生动,景驹不觉有了一丝凄楚。造暴秦的反,固然是秦的压迫太重,又何尝不是自己想要恢复大楚荣光、恢复景氏王族繁盛时代而光宗耀祖的期望所致呢?这就是代价之一了。

        景驹的凄楚之感毫无道理,因为他的族弟景曲现在在胡亥的暗中操作下,其生意更好于往昔,金钱滚滚而来。而景驹的宝贝女儿此刻也正坐在大秦小皇帝的怀里,与皇帝耳鬓厮磨着。

        咸阳宫中本没有多少树,以免树木成为刺客潜入宫中的遮蔽之物。胡亥把景娥从景曲的人手中偷回来后,觉得完全没有树木花草的宫殿群,显得过于空旷,尤其咸阳宫黑白色的单调甚至有些诡异的感觉,担心景娥不习惯而影响心情,于是就在后宫群里开始移栽树木。不过在公子婴和燕媪的坚持下,只选种了一些树干不粗、冠状树顶的种类。现在两人就在树下的一张短榻上,周围是景娥刻意不让宫人扫去的满地缤纷落叶。

        当皇帝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前提是当昏君。只要不想当昏君,那就需要为自己的天下操心费力劳神。就像咱们的这个胡亥,虽然对外扮演着昏君的角色,内里是不是个明君另说,至少还是在为已经归属自己的江山社稷做着各种安排。

        皇帝又是个很孤独的岗位,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交心,有苦没地方说。尤其咱们这个胡亥,一脑子的现代思想,偏偏还要用当下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去办事,不然惊着了古人,分分钟把你替换掉。每每想到这里,胡亥都有点头疼的后悔,干嘛要留下将闾三兄弟这几个秦始皇的亲儿子呢,对了,还有公子高。

        胡亥一见钟情的爱上景娥,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可以跟景娥说很多事情,甚至倒倒自己心中的苦水。现代思维上的事情不能说,太过惊世骇俗,但一般的苦恼还是可以说的,这也是他要求在宫中要营造家庭气氛的原因。不然见面行礼,言必称陛下,还怎么拉近相互之间的距离?景娥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从门当户对的角度上,两人更容易相对平等的说说话。

        自己的其他几个宫妃,芙蕖、菡萏、海红是原来的婢女,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们摆脱脑中的上下尊卑。襄姬是胡女,自己与她的关系中,床帏中的因素更多一些。

        景娥很聪明,其实景娥也同样孤独。远离家里,最亲近的伴儿原来只有自己的婢女樊朱,还被景曲卖了一道。这世道女人没地位,连自己不也是要为亲爹景驹的大事业,差点儿成为政治利益的抵押物吗?

        景娥很感激那个夏末飘着热烈阳光的日子,能遇到现在这个小郎君,也打心底里对郎君有无限的热爱。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也是因为他是皇帝,是这样一个很特别的皇帝。普通人家的家庭观念,不计尊卑的家庭氛围,这在王室或皇室中,不,在世族贵胄乃至豪门富户中,都是极为难见的。小皇帝把两千年之后的平等观念带到远古,对家中女子而言提早得到相对平等的待遇,完全是意外之喜。

        “郎君,何时薜荔才能真正成为郎君的夫人呢?”此言一出,景娥脸上飞出一道羞红,但她舍弃了贵族女子的礼教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说明她内心有那么几分急迫和完全愿意献身于郎君的心情。毕竟,在秦这个时代,十二岁结婚、十三岁生子几乎是常态。

        胡亥很满足的蹭着景娥柔嫩的面颊,听到这句话也心中一蹦,不过他还是咬了咬后槽牙:“我都跟你说过了,这事儿不急,难道还怕郎君跑了不成?年岁太小,万一有孕,生育的危险太大了。”

        “再说,怎么也要让尔父,我的外舅,参加大婚仪式,才是正当的礼数。”

        “可是,吾父现在是……”景娥不好说自己的亲爹是反贼,“这样如何可能来咸阳?”

        “当下山东,陈胜从陈郡败逃,外舅那边估计会有人撺掇他老人家从假王改称楚王。”胡亥把自己的小脸和景娥的小脸分开,用手抚着她的头发,“会稽郡项氏受了陈胜的大将军衔,若外舅称楚王,项氏的态度就很难捉摸。在我看来,项氏无论是对陈胜王,还是对汝父王,都会不喜。陈胜占了个首举义旗的名分,外舅则占了三闾王族的身份,而项氏作为楚国世族,在当今这种武力为王的乱局中,实际上不是甘居人下的。”

        “复立楚国目前以项氏的力量最强,他们会不利用自己的强力来左右重新称王的人?项氏是一定要左右山东的局势的,也绝不想被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王上所左右。归根到底,楚王,不过是个大义。既然只是一个名义,他们当然会想找一个容易控制的人来当王。陈胜是闾左,为世家大族所看不起。外舅虽是王族,可已经有秦嘉、宁君相佐,项氏若要不动刀兵的控制外舅,需要较长的时间和朝堂上的博弈。与其如此,不若另找一个王族来控制要简单的多。”

        景娥的脸有点发白,她对政治并非完全不知,以她的聪慧不难理解胡亥所说话中隐含的意思。

        胡亥看了看她的脸色,笑了:“薜荔也不用太担心外舅的安危,我既然能想到这儿,断没有做壁上观的道理。只要外舅正式称王,我就会派出一些人暗藏在彭城、留县附近,一旦外舅被项氏攻伐,他们会伺机将他老人家搭救出来。定陶驻有秦军离那边较近,兵力虽不足以对抗项氏军,但协助救出外舅送往咸阳还是没有问题的。”

        景娥小小的激动了一下,不过立即又闪现了一丝深层的忧郁。

        胡亥知道她还是在担心“反贼”的名声,假装没看到,继续兴高采烈的说道:“外舅若来咸阳,那我就可以正式大婚,正式册封薜荔为皇后,好期盼啊。”说完做出一副痴呆儿口角流涎的样子。

        景娥给逗乐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胡亥的鼻子:“陛下,有点出息行不行?”

        但随即她的笑容就收敛了:“薜荔谢过郎君有心,只是吾父毕竟有反秦称王的举动,若至咸阳,大臣们……”

        胡亥双手捧住景娥的脸,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若真的发生项氏攻伐我又能将外舅救出,自然在一段时间内他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我们大婚之后先让外舅避到霍邑或者於商去,等待山东的局势变化。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助外舅返回楚地,再次称王。”

        景娥脑筋一转,就明白了胡亥的意思。时机合适,时机合适景驹再次称王,肯定是皇帝能用自己的父亲起到对秦有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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