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摇了摇头,难怪这个时代重农抑商,连所谓精英的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思维,也就完全不奇怪了。他从丹陛上起身走下来,到曹参席案对面的席案后一坐,变成了平等的商讨形式。
曹参可没见过这种阵势,在沛县时,县令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他讨论问题,所以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你想过没有,”胡亥可不管曹参怎么心慌,“管领徭役的官吏或军将,他们只是在做要求他们做的事情,而且他们轻贱役夫,所以必以威势压之。役夫虽然按律取偿,但心中不满或无奈,所做之事的效率必不会高,因为他是在为官做事,与自身的利益无涉。做一日就有一日之偿,而进度和质量只要能达到要求即可。”
胡亥双手一按面前几案:“让贾人来做,商贾必要盘算,在达到筑建要求的前提下,如果激励力夫,比如提前完成力夫可多获多少佣粮,就能达到让力夫们主动去加快筑建的效果,因为事关贾人和力夫双方面的利益,所以就会取得一个最佳的平衡。你可能还忽略了用商贾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力夫和贾人为了保质保量加快筑建速度,必定会想各种新方法新手段。力夫发现一种新法,告诉贾人后贾人感觉有效必定会采纳并推广。如果徭役发现同样的新法,你能确定管领他们官吏也会立即采用吗?那可真的要看那些官吏的胸怀和智慧了。”
曹参在这个以商为贱的时代中,还是不能立即转过弯儿来,虽然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实情:“陛下,臣认为陛下所言是实际情形,只是如果陛下以此法兴商贾,则田中耕夫或会因为贾人佣可得更大收获而弃田,无田亩收获,诸事皆无本也。”
“所以,我才需要你来为我想办法。”胡亥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我刚刚说过用商贾的好处,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唯利弊权衡,使利大而弊小。我觉得你既然想限制徭役,你就要想出如何不使民怨、不废农耕、又能让朝堂需要筑建的事情做下去的方法,我说的兴商贾只是给你一个思路,而兴商贾又有兴商贾的弊病……你若有比兴商贾更佳的方法,朕也很乐意采纳。”
曹参被皇帝噎住了。
“非是我难为你,我觉得你揽下农耕桑麻与徭役方面的修律是屈才的。”胡亥轻轻的摇着头,“我说萧何有丞相之才,你又何尝没有丞相之能呢?天下事,当用天下目光观之。还望你彻底从升斗小民以及沛之小县的局限中跳出来,丢开刘季是死是活这类对百姓而言的小事,从大的角度去想想如何在山东乱局平靖后怎么能够尽快恢复庶民生计和国力。”
“你现在虽为廷尉史,秩六百石,可你从现在起就要以秩四千石的丞相角度去看问题,至少也要以秩中两千石的九卿角度去看。朕准了你限制皇帝征发徭役之议,你回去可以告知廷尉由将此写入律法,但朕也不再允可你继续修农耕桑麻与徭役之律,你准备制一部商贾律吧。”
“这……臣奉诏。”曹参有点无奈,可又不能否认,皇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商贾律,并不仅仅是我刚刚说过的那些使商贾得利、使事情做得有效率、使民心无怨,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使朝堂得赋。并通过租赋的手段,让商贾将交易方向投射在朝堂需要的方向上,以租赋调节商贾趋利的方向来为朝堂大计服务。”
胡亥站了起来,在曹参面前踱步,“我已经做了一些尝试,比如在九原郡,我要郡守召平引入北边小部落在九原放牧,并用商贾来做牧畜的收购、游牧民粮食供应等事宜。还有我想出了一个从豆菽中榨取油脂的方法,具体怎么提高出油量,则让公子高交与其外舅商胜,此人为商贾,去做,并许以其三或五载内免此项的赋,这样他们就有动力去做了。”
胡亥又把九原兴商贾和榨油的事情向曹参详细介绍了一番。
“曹参,我的思路你都知道了。我的思路对不对,除了不许向朕谏言重农抑商外,你若有更佳的方式,我允你随时入宫向我说明。你可以去找公子高,我让他用其外舅召集商贾共议兴商贾和缴赋比率的事情,朕授你全权,你可以朕钦使的身份去与这些商贾商谈。”
“我希望的是最终双方都是赢家,商贾在缴纳商赋的情况下仍有动力行商,朝堂在不误农耕、取得租赋的前提下能够以兴商贾提高各类事情的效率,并以租赋调节的方式甚至免赋,引导商贾向朝堂所希望的方向使劲。除了见公子高,你还可以去九原与郡守平和郡丞季,就是太师李斯的季子,交换看法,看看九原兴商贾的实效如何。”
“所以,”胡亥向着丹陛方向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制贾律,与商贾议制,看兴商贾的效用,就是你在关中的主要职责,朕一会儿会发诏令授权与你。其他方面的想法可以有,也可以与任何相关之人言,也可跟我说,但细节之事若与贾律无关,则不应投入精力过巨。”
他转身慢慢走上丹陛坐下:“我再说一遍,你要以天下事的目光看天下,只有脱开升斗小民的思维,才能真正为升斗小民谋福祉。”
曹参听得心中五味杂陈。从士子角度说,他轻商,可又无法否认皇帝所说的是有道理的,至少是值得一试的。如果兴商贾与农耕冲突不大,庶民可在耕种之余增加收益……耕种之余?
“陛下所言授予臣全权,那臣斗胆问一句,如果臣制商贾律,只允许商贾在农闲时节佣工行商,陛下是否允可?”曹参目不转睛的直视皇帝。
“此番修律与制律,我跟廷尉讲过,不是以我的意志为主,而是终要交给公卿进行审议。届期,你还要与他们舌辩,使公卿中多数人赞同。”
“朕不会轻易行使否决的权力。”胡亥毫不在意曹参的瞪视,“你也可把思路放宽,例如,如何使耕者不弃田,我在九原用商贾的事情中,也讲过从为商贾佣者的收入中征收所得税的想法。假若,你所制贾律中,限制商贾只能在农闲时雇佣有田者,为商贾佣者要缴纳不低于有田者的租赋,是否就能够控制因商弃田呢?假若在某郡发生因商弃田者众,则在商贾律中,许郡府调高佣者应缴税额,使耕者最终收益大于佣者,是否就可以降低弃田的现象呢?如此这般,汝自思之。”
曹参私心中对皇帝的考察得到了结果,轻松的同时又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皇帝大撒把,把事情丢给他并授以全权,他反而更加战战兢兢了。
制律,要以天下百姓为念,要使百姓可从兴商贾中获取实利,还不能误了国本农耕……他心情复杂的站起来向皇帝行拜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大殿。
胡亥看着曹参满怀心事退出大殿,倒在在御座上恨不得四腿乱蹬的放声大笑,有一种捉弄了历史的恶作剧心态。
史书中曹参的众多事迹里,“萧规曹随”是很重的一笔。当萧何亡故后,曹参接任了大汉丞相一职,却没有什么重要作为,完全是无为而治的状态,原因就是萧何已经为大汉朝廷制定好了完善的律法,曹参坦然的啥事儿不干,让各级官吏遵“萧规”而行就是。汉惠帝责备曹参时,他还振振有词的说:“高皇帝(刘邦)和萧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经明确,现在陛下垂衣拱手(指无为而治),我这样一类人恪守职责,遵循前代之法不要丢失,不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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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心说:“这回,小爷来让你制律操心,看你还怎么偷懒。”
身后两名打扇的锦卫看胡亥半仰的身子一脸诡诈的样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刚出门的那个大臣。
“陛下,上卿已在殿外候驾多时了。”姚展小心翼翼的提醒胡亥。
“他候什么驾,让他进来。”
陈平绿袍高冠、大袖飘飘的走了进来,到丹陛前一揖:“臣陈平,拜见陛下。”
“坐吧。”胡亥一脸不爽的瞪着陈平:“你既然来了,还在殿外候驾?我啥时候让你候驾了?”
陈平一笑:“臣知陛下正在召见廷尉史,或许陛下需要与其单独谈谈,所以就暂候了。”
“嘿,你对这个新来的贤者,以前就认得的老友,有什么看法?”
“廷尉史与臣不同。”陈平在皇帝面前虽然谨守君臣之礼,但君臣和谐让他在精神上比较放松,说话也就相对随意:“曹参是楚人,楚人对秦多少有些芥蒂。陛下与臣都知道他与在山中避罪的泗水亭长甚善,陛下也与臣一起见过这位刘季,确有自身风采。所以,廷尉史不类臣这般只想有个能一展自己抱负的地方,而是带有被迫的性质前来咸阳。”
“那你认为他会忠于大秦吗?还是会身在……咸阳心在芒砀?”差点儿说出身在曹营心在汉,胡亥心想。
“陛下如今作为,除兵事外,莫不以百姓生计和江山延续为主旨,即便兵事也是为关中老秦安宁为重。只要陛下一直坚持这样,廷尉史必会终将效忠大秦。曹参骨子里与臣是一类人,并不真的把故国乡土放在首位,而是要有自己施展才能的空间,可为天下人做天下事。作为士子而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反而会为天下士子鄙薄了。”陈平很自信的回答道。
“那我们就看着吧,时间会证明的。”胡亥点点头。
“臣昨夜去见安期仙翁,亦见廷尉史在彼。安期翁已收廷尉史为门下,能为安期翁看重的人,必然不是对大秦不利之人,陛下但请宽心。”
“嗯,好啦,不说曹参了。”胡亥打起精神,“上卿,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长远,嗯,至少长达数载的规划方略。眼下泗水郡戍役反秦,既然号曰张楚军,自然是要兴楚。我的看法与卿的看法相同,张楚军将会占据陈郡,然后向西南夺南阳,向北取赵魏之地及攻占荥阳敖仓,东面已经留下了一股反军,只要在泗水和九江一带活动,两郡就无余力对陈郡构成威胁。”
“向西北嘛,自然是取颖川和三川然后威胁函谷关,这种大势应不会有太大变数。我想问上卿的是,山东局势已然生变,必不会只有这一股反军,那么上卿认为,在山东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
陈平想了想,然后对皇帝拱拱手:“臣自前日得知张楚军自靳县出之后,一直在思虑山东局面。以臣来咸阳前对山东的了解,一地反,必会遍地反,但陛下却无需多虑。”
“为何我不需要多虑?”
“遍地皆反,也就意味着反叛规模不会大,数千至万余。其后,有择主而事者,有据地而被攻灭者,终将形成几股大的势力,此其一。”
陈平喘了口气又说:“单从六国故地民变的威胁而言,观始皇帝平灭六国时的态势,韩、魏其时已经积弱,所以现今也不会形成大的威胁,齐、燕均距关中甚远,齐人又缺乏攻伐精神,必以据齐地为王为足,燕地孤寒,且有东胡为患,也不会以伐关中为念,所以两地虽占秦之天下地,但对关中威胁不大,此其二。”
“依卿之意,唯有赵、楚为秦之大患了?”胡亥明知故问。
“陛下莫急。”陈平轻笑一声,“且容臣继续分析。赵人强悍,其战力一直是与秦比肩乃至胜过。然百余年秦赵互有攻伐,尤其大秦武安君坑赵卒后,赵人锐减,虽有战力却无为悍卒之人,且赵之良将现在又向何处寻之?”
“赵武安君后人已经归顺陛下,且将切去故赵领土一大块,”他露出一抹阴笑,“剩下的故赵领土不足三郡之地,也就是秦统天下时赵军给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仍有许多老秦人把赵人视为大敌。以臣之见,赵人作反的危害必然强过燕齐,但仍非大秦最需要关注者。”
“那就剩下楚地了。”
“嗨。臣认为山东就算遍地反旗高举,于秦而言最大的祸患必将来自楚地。”陈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严肃的向胡亥施礼。
“我先来分析分析,然后卿补其不足。”胡亥轻轻拍了拍额头,“楚地广大,由陈、泗水、薛向南均为楚地,且距离关中较远,伐之不易。地广则人众,反民数量会很庞大,能够形成一支士卒众多的叛军。另外,故楚遗族有十数支,昭景屈三闾王族子孙分支甚繁,皆具号召力,且还有世代领军的项氏一族。卿可有补充?”
“陛下所说已经很全面了,臣重点想说的主要就是项氏。观韩魏燕齐,当下并无可称名将者,或为名将后人者。赵名将之后李左车已入代地,陛下以两郡之地就困虎入笼,并御虎为秦守边,真乃神来之笔。”
陈平不失时机地又拍了胡亥一个马屁,“唯楚地有项氏,历代军伍,若项氏反,则将为秦师之主要敌手。加之楚地广大,兵源不乏,而大秦善战之兵现屯于北边,百越又陷秦人十数万,陛下新建秦锐军中,老秦善战之兵不足三成。虽即便项氏成军后其善战者或亦不足两成,但也是秦师难啃的硬骨头了。”
“卿对山东反叛者的分析已经很清晰,那么卿以为应采取什么方略平灭之?”
陈平一拱手:“陛下可否使人将舆图拿来?”
“姚展,去把舆图拿来挂起,另外把黑板抬来。”胡亥吩咐道。
很快姚展带着几个内侍就把地图和架子抬了过来,还有黑板。
“放在丹陛前,冲着殿门。”胡亥边说边起身走下丹陛,坐到陈平对面的席案后,“上卿可对着舆图,将平乱方略分阶段写在黑板上。”
“嗨。”陈平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
“第一步,按陛下已有的方略,对张楚军袭南阳可暂不理睬,令武关严守即可。对其袭荥阳陛下已有安排,想三川郡尉可支撑两至三月。对来袭函谷关者,则诱入函谷,于两关之间尽歼。”
“你认为他们不会先攻下三川郡再缓图关中?”
“若张楚军派军攻关中,三川郡治城防坚固,陛下若在雒阳外向其供给足以图谋关中的粮秣,他们稍攻不下则其必然放弃三川郡而奔函谷关。”
粮草,嗯,这是一个细节需要重视,胡亥拍拍脑袋。
“第二步,解决袭关中的叛军后,出秦锐解荥阳之围,再断其一臂,至此时,张楚军的锐气就会被彻底消除。”
“陛下当知,这等煽动庶民造反之流,全凭一股锐气和被冲昏的头脑,攻关中丧师,攻荥阳再丧,领头者不过闾左,又有何才智?必惶惶然也。”陈平在黑板上写下第二步后,微笑着转身看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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