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宗闻言一楞,看向纪纲,他这才想起来,山东莱州府一个叫李响的大地主,家里有两座山头,便雇佣了几十个佃户种植薪碳林,说好长成之后三七分成,半年前,李响家里的佣奴在巡查的时候发现佃户盗采林木私卖,双方发生斗殴,各有死伤,莱州府迅速抓了所有相关人等,查访之后,最终判了李家佣奴护林无罪,相关佃户死罪,上报朝廷。
刑部很快通过,都察院也没有异议,可大理寺认为事情有疑点,佃户被发现盗取薪碳林,为何不跑,反而持械斗殴,于是复核不予通过,发回重审,与刑部来回拉扯好几次,闹得很不好看,汤宗派人专门去调查过,发现李响的佣奴巡查的根本不是自己山林,而是农户家的山林,而且佣奴也根本不是巡查的,而是李响派去强买农民山林的。
这案子因大理寺和刑部意见不合,汤宗原本是要上奏皇上决议的,可好巧不巧,偏偏这时候发生了刺驾案,于是就拖了下来。
现在纪纲突然提起此事,让汤宗心生疑惑,于是问道,“纪指挥使,你怎么有空关心起这个案子来了?”
纪纲笑笑,“哦,汤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李响是纪某当年的发小。”
汤宗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莱州府的人会拿出这么个结论,原来是在顾忌这层关系。
纪纲此时提出这个要求,让一生最恨以权谋私,官官相护的汤宗甚是恼怒,他冷眼看着纪纲,义正言辞道,“纪指挥使,你可知道这个案子我大理寺若是通过了,多少农户要冤死?我身为大理寺卿,受皇上所命,掌天下刑狱复核,岂能用车在行的安危去交换这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我要这般做了,我大明律法威严何在?!”
纪纲闻言眼睛一瞪,脸色发狠,嘴角都开始抽搐,“噌”地站了起来,“好哇,汤达人如此不给面子,那就别怪纪某无情了,来人,送客!”
汤宗也不想与他再说下去,起身甩袖,“纪指挥使,今天我来你这里,怕是要不了几天,你就得来找我!”
“找你?”纪纲冷笑,“那咱们就走着瞧!”
汤宗再不言语,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府,也没有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去了内阁。
紫禁城之东的文渊阁,就是内阁值房,此时,内阁首辅黄淮正在处理大明朝各地递上来奏章。
永乐时期,内阁刚刚创制,内阁首辅还远远谈不上位高权重,顶多也就是个皇上的“谋士”,就比如现在这黄淮,虽然还兼着武英殿大学士的职位,但官阶却只承了个翰林院伺讲学士的官职,也就是个正五品,和六部郎中是一样的,而且还没有什么实权。
太祖朱元璋时期废除了宰相,大明朝堂的大小事都是他一把抓,每天起早贪黑批阅奏章,处理国事,可谓劳模,朱棣上位之后,精力同样旺盛,十分勤奋,不过他不喜深宫,长期呆在北京行在,整日琢磨着怎么再搞一搞北元,朝堂的事情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内阁应运而生,协助他批阅奏章,出出点子,不过内阁虽然有了,想要权利,那可不行,大明朝是我老朱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朱棣猜忌心强,朝堂的大小事务最终还是要他点头,什么事还是他一把抓。
其实明代前期内阁首辅只是习称,代表内阁阁员中资历最老,最受皇帝器重的人,内阁首辅成为统称是之后明英宗时期的事情,纵观整个大明朝,内阁首辅从未成为过正式官职,它真正权倾朝野,还是始于后来仁宣时以杨士奇为首的“三杨”期间,那时候内阁首府已经加了六部尚书衔,直至万历时期的张居正达到权利顶峰,不要说大臣,就是皇帝的旨意也可以“留中不发”,而内阁发展壮大的同时,宦官也是越做越大,而这也是始于朱棣,他在位时,还能处处限制,皇权极为稳固,可大明中后期净出一些懒人皇帝,才导致皇权式微的局面,从这方面讲,朱棣本人是要负有一定责任的。
不过现在的内阁首辅虽然位子不高,权利不大,但却备受皇上信任,天天跟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辅政天下,虽说没有最终决策权,但却几乎事事都要参与,这样的人谁敢小觑?这已经是许多读书人奋斗终生的目标了。
汤宗借了个陈奏大理寺卷宗审查的由头径直来到了内阁门口,还没等通报,便正好被提笔写字的黄淮抬头看见。
他放下笔,诧异地站起来,“汤大人?”
汤宗走进来,笑着拱拱手,“黄大人。”环顾四周,“怎么?今日内阁就你一人?”
黄淮笑着走过来,抓住他的手,招呼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今日内阁的事情正好也不多,杨士奇,杨荣兼着太子少师,常在东宫,其他阁员也都各忙各的去了。”说完看着汤宗,“正传兄,你来的正好,我这两天正琢磨着去找你呢。”
汤宗字正传。
黄淮叫汤宗的字,就是亲近了许多,自然下面的话,就不是官场明面上能说的了。
两人是同乡,都是浙江平阳人,关系融洽,而且汤宗当年能出诏狱,也是有赖黄淮向朱棣进言。
“为了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汤宗笑问道。
“不错。”黄淮点头,沉默几息,神情严肃道,“正传兄,昨日皇上召我问话,问起了奉天殿的案子,我知皇上是在问我接下来该如何办,可我还没有想好,便没有直面回应,但这件事躲是躲不过去。”
“宗豫兄,这件事的确麻烦。”汤宗也称呼了黄淮的字,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有意让黄淮将要说的说完,看看他的意思。
黄淮自然也知道,便继续道,“正传兄,我知道你为什么同意郑赐意外所致的结论,你我都是前朝旧臣,这件事对我们这些人都非同一般,关乎身家性命,这个结论要是皇上满意也还罢了,但现在事与愿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向皇上推荐你最为合适。”
汤宗闻言笑道,“宗豫兄,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哦?”黄淮惊讶。
“宗豫兄,这个案子你大可以向皇上举荐我。”
黄淮看着他,“难道正传兄查到了什么?”
汤宗点头,却不愿意细说,“是有点进展,具体还不好说,但这个案子肯定有问题。”
黄淮惊讶,“果然是歹人所为!”想了想,问汤宗道,“那依正传兄看,这背后会是谁所为呢?”
汤宗摇头,“真正的查案还没有开始,现在可说不好。”
黄淮沉默一下,笑道,“你这一来,我心里就有底了,正传兄果然不愧神断之名,我就知道,这件案子交给你准没错。”
他先是夸赞了汤宗一句,而后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汤宗奇怪,“宗豫兄为何叹气呢?”
“正传兄,这永乐十五年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应天府发生刺驾案,顺天府又发生了鼠疫,正传兄觉得哪件事更重要呢?”黄淮问道。
“都是社稷之事,都重要。”汤宗一时不知他何意,只能这般回应。
“是呀,都是社稷之事。”黄淮感慨一声,“顺天府是我大明的新都城,尚在建造,而今发生鼠疫,官员百姓死伤无计,连皇上钦派去往监工的北
京道按察佥事史铭都已经死了。”
汤宗惊讶,“他也死了?”
要知道,史铭是皇上亲派的监工,专门负责北京行在的督建,身份不可谓不重。
“嗯。”黄淮点头,“如今顺天府外城的建造已经彻底停滞,整个北京城都被隔绝起来,防止疫情扩散,皇宫内更是层层守护,工部尚书师逵已经前往主持,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宫的建造停滞下来,以免影响迁都大计。”
他说完看着汤宗,正色道,“正传兄啊,而今这件事才是我大明的头等大事。”
汤宗点头,“宗豫兄考虑甚是。”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大约猜到了黄淮的意思。
黄淮继续,“正传兄,相比于顺天府鼠疫,奉天殿刺驾案自然也很重要,要真的是歹人作梗,自然是要一查到底,一网打尽,可万一要真的是前朝旧臣......”
他说到这里,拍了拍汤宗的手背,郑重道,“正传兄,你也是前朝旧臣,我大明朝堂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虽已猜到,但黄淮这般一说,还是让汤宗心中一沉。
举荐自己去查这个案子轻而易举,可既要让皇上信服结果还不能牵连无辜,使皇上还要继续相信遍布庙堂的前朝旧臣,这才让黄淮犹豫不决,这些话他得提前交代自己。
可问题是,朱棣是什么人,他从来没有彻底相信过任何人,况且汤宗还在建文元年因弹劾陈瑛差点坏了朱棣大事,他之所以还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政事办理得当,可不见得朱棣就信任他。
对黄淮来讲,汤宗是最好的人选,但对于朱棣,可就不是了。
其实这个问题汤宗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主动来找黄淮举荐自己也不全是因为车在行,而是他原本就一直等待朱棣召见,只是车在行的事让被动变成主动罢了。
郑赐是想脱身这个案子,陈瑛是想躲在暗处放冷箭,自己却不想查案,但汤宗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身为大理寺卿,就需要对皇上,对朝堂负责,将案子查的水落石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置身事外。
现在黄淮说出了所有建文旧臣的担忧,但汤宗却觉得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何必杞人忧天,于是道,“宗豫兄,我也希望这件案子不是旧臣做下的。”
黄淮看着他,笑了笑,“好,正传兄明白就好,皇上估计这两日就会传唤我了,到时我便举荐正传兄你。”
他点破不说破,更不提供建议,如果来一句“那如果真是呢”,汤宗再踢个皮球回来,“那黄大人以为呢”,接与不接,那可就是个问题了。
所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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