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渐渐离席，应疏月依旧闲散地坐在位置上饮着冷茶，她在等，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等一个想见她的人。

        等了许久，那人却没来，眼看周围环境渐次安静，她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长衫，提步就要离开。

        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从后院花形园门出来，绕过院中假山，走到应疏月面前，福身道：“应将军，夫人有请。”

        应疏月清眸瞬间转冷，眼底划过一丝冷戾，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丫鬟转身带着她原路往内院去。

        一进内院，她便留意到院中灯烛明显比外院多，院中石灯一个挨一个，将宽敞的庭院照得明晃如白昼，竟是让院墙上都显不出一抹影子。

        内堂里，一个金贵华服美妇人端坐红木靠背椅，身边候着一个长相凌厉的女人，年龄与美妇相仿，只样貌没有她雍容。

        美妇手肘靠在方几上，纤秀手指拈起盏盖，瞟了应疏月一眼，又将目光撤回去，目光聚焦在自己鼻尖，有意无意地轻刮茶沫，似在思考，茶盏与瓷盖相触，发出丝丝细响。

        良久，她嗤鼻，一字一顿道：“应——疏——月——檀城？”她半边脸随着嘴角的挑动变得歪斜，露出一副阴戾神情，“丁瑶，上次被人丢到咱们府上那个牙婆怎么说来着？”

        她身侧的侍女丁瑶道：“有人买通那牙婆，想塞几个婢女到应将军府上作眼线。”

        “谁指使的？”秦婉问。

        丁瑶怯声道：“这个……好像是咱们老爷。”

        秦婉又道：“你说……咱们家这个老爷为什么要去关注一个北境来的女将军呢？”

        “这……”丁瑶支支吾吾。

        “你不敢说？你怕什么，畏畏缩缩等人家先找上门来！”秦婉话锋一转，阴戾眼色横向应疏月，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清高，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废话半天，终于把话推到了正题上。

        应疏月瞥她一眼，把目光转向一旁次坐，她信步走过去，坦然坐下，直视她道：“夫人认为我应该要些什么才好？”

        秦婉鄙夷嗤笑：“人活在世，无非为名为利，富贵荣……”

        不等她话说完，应疏月瞬时冷脸，厉声驳斥：“可我已经死了，死在十二年前那个仲夏，你知道那天多热吗？穿的一层薄衫却都是汗，可当那些寒光利箭射穿我们的马车和我娘身体之时，身上汗水瞬间凝结成冰，连眼泪都冻得掉不下来，你能体会吗？你不能！”

        她靠在椅子上的手紧捏成拳，深呼吸一口气，又说：“十九年前，我娘和应然成亲才不过半年，就同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苟合一处，我娘身怀六甲还要替他操劳，你们却夜夜笙歌，逍遥快活。

        你想嫁给应然，又放不下身段给人做小，可我娘她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成了你的眼中钉？她怎么就碍着你的路了？”

        秦婉一听，立时垮下脸，把手中茶盖扣在方几上，端起茶喝上一口后，将茶盏猛地重重搁下，盏中茶水随之洒到几上，她正色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我与老爷相爱的几年里，根本不知他已有家室！”

        “你一开始也许不知，但后来呢？你堂堂相府千金，查个人很难吗？你不过是早早怀上野种，怕遭人唾弃，败坏门庭，便想直接将我娘的正室身份取而代之。呵，不知？只是当时没机会下手罢！”

        柏淮曾说过，柏羽出嫁后那几年，应然时常不在家，他便常住应府，一说是为了陪他姐姐，实则是为了躲避柏太医逼他学医，后来成了家，便很少出现在柏羽身边。

        柏羽性情淡泊，即便是独守空房，一个人拉扯应疏月，操持一府上下，也能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哪成想，安稳没几年，会丧命于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箭下。

        秦婉咬牙，怒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看在你也算是应家血脉的份上，好意给你个机会，你竟不知感激，还在此胡说八道！丁瑶，送客！”

        “不必！”应疏月从容起身，冷笑嘲讽：“也不知为何，我入京以来，总能梦见我娘，想来她也在京都。许是她尸骨无人殓，魂魄不安，只能夜夜游荡。”

        她说着迈出门槛，又道：“听说无忌堂的人不仅要帮雇主清理现场，还要将带出来的兵器带回去，不然下场会很惨，不知道杀我娘的人还要不要那支箭了？”

        说完，她拂袖离去。

        “夫人，这小蹄子一看就是来寻仇的。”丁瑶道。

        “哼！寻仇？就凭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配在我面前叫嚣！”秦婉狞笑，寒潭眸底燃起怒火，“你说那人要是知道当年的漏网之鱼自己送上门来会怎样？”

        丁瑶沉思片刻，嘴角一勾，奸笑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从内院出来，绕过景致交错的山石水景，见一簪冠华服男人等在廊亭中，背手凝神，听见脚步声靠近。

        他转身，抬手挥退丫鬟，向前两步，冷眼看着应疏月，说道：“你马上就要回北境了，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

        应疏月冷然一笑：“好啊，就怕有人已经不想让我回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送箭来是什么意思？”应然道。

        “我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我那尸骨无存的娘时时入梦，让我替她找找她尸骨在何处，好将她安葬！至于那箭嘛，你也看到了，令郎如此喜爱，证明我这礼物送对了人。”

        应然深眸瞪直，看着她将狠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背在腰后的手攥得青筋暴起，拳上关节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出来。

        倏尔，他一把扼住应疏月喉咙，“你要是敢对你弟弟怎样，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呵呵，是吗？”

        结实有力的大手掐住脖颈，她此刻却不急着反抗，反而，她只想笑，眼里噙着泪花在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笑。

        她的心很痛，眼睛很酸，被掐住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脸色因血液不流畅而通红。

        应疏月含泪讥笑：“你想杀我也不用这么急吧，你就不怕世人知道堂堂一国宰相亲手杀了自己女儿？”

        应然看她命在他人手上依旧傲慢的神情，怒气更甚，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应疏月也不挣扎，一双幽暗冰眸恶狠狠直盯着他。

        良久，应然突然松开了手，将她扔开。

        应疏月的背脊撞到廊亭红柱上，她抚颈咳嗽好几下才缓气来，抬眸，却见应然早已甩袖远去。

        她长舒一口气，两手拉住黯色大衫的衣襟，用力拽平整，又舒一口气，只身出了这令她作呕的深宅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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