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灯火沿城墙挂得齐整,晚风拂过,悠然飘荡。
一入城,高筑的墙体挡去半数晚霞,霞光缀于高楼屋顶,夺目非常。其下宽街阔巷,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热情的摊贩吆喝着,迫切地要售出手里货物。
装点华丽的酒楼门前,更是摆满了各色货品,人来人往间,货郎们殷殷切切,变着法的吸引路过的行人。
倒是也有一家不兴吆喝的。那摊主是个白发老妇,此刻她正坐在摊后木椅上,专心编红绳。
她的货摊前等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姑娘一身碧衣,缎带缠发,两手揪起臂间青纱披帛,不停打着转儿,巧笑嫣然,频频扭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黑衣少年。
少年墨发高扎,怀抱一柄宽剑,冷眉峻目,见少女看过来,他连忙低下头去。
“姑娘,你要的玉连环结好了。”白发婆婆叫柏芨道,“此物刚柔相绕,环环相扣,可是要送与心上人?”
柏芨接过红绳结挂的双玉环,付过银钱,指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道:“婆婆,你看看我和他,我们谁刚?谁柔?”
白发婆婆远远望了少年一眼,也不知看没看清他的样子,回头对柏芨笑吟吟道:“若是倾心,刚亦柔来柔亦刚。”
柏芨憬然,嫣笑着奔向南沨,把玉环往他眼前一晃:“黑冰块,送你。”
南沨先是看了那精美红绳坠挂的玉连环一眼,又看向那张娇俏灵动的脸。道:
“不要。”
他提步就要走,柏芨一抬手,纤指轻轻勾住他腰间皮带,嘟起小嘴:“真不要?你不要我送别人了。”
南沨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个娇悍少女的心意。
眼见宽街中央一队人马走近,不便他思虑,遂迅速夺过柏芨手中之物,匆匆揣入怀里。
“是大人他们回来了。”他急忙先走一步。
柏芨跟在后面,甩着披帛,哼着小曲:“黑冰块,脾气怪;伊人面前似讨债,大人一来好勤快……”
南沨一见纪寒舟,一如往常那样,唰唰唰一拍袖子,抱拳:“大人。”
纪寒舟浅浅“嗯”了声。
他往纪寒舟怀中一瞧,想了想,又道:“疏月姑娘。”
应疏月朝他一莞尔,看见柏芨傻笑着悠悠走来。
纪寒舟率先下了马,随即伸手去扶应疏月。
应疏月脚方落地,柏芨已到跟前,她拉起应疏月手臂转了一圈,“阿姐,你怎么去那么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啊?你原来的衣裳呢?”她问个没完。
“我没事。”应疏月说。
好在她拉的手臂,暂时累及不到背上伤口。纪寒舟却不允许她这么做,他蓦地挤进两人中间,故意隔开跳脱又聒噪的碧衣少女。
“黑狐狸!”柏芨喝他一声,“你做什么?那是我阿姐,不是你一个人的!”
纪寒舟不理她,抬手护在应疏月背后,拥着她往前走。
“饿了吧?此间酒楼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好。”应疏月回眸,“小芨?”
却说柏芨还没跟上来,她走向一行人马最后,像见了什么稀奇,啧啧道:“这是谁啊?你们上哪捡了这么个落魄鬼?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路人一听,纷纷驻足,只见身姿肃肃的一群人后头,挪蹭而来一布衣少年,少年肤色白皙,眉眼清俊,头发捆得凌乱,碧衣少女一走近,他忙抬袖半掩着脸,似不愿与她对视。
路人更来劲了,直觉告诉他们,一场热闹即将上演。
“原来是金碧辉煌的相辉公子!”柏芨惊叹,“两日不见,你怎么连品味都变了,不穿锦缎,改穿粗布了,竟一时没认出来!富贵日子过够了,也想体会一下民生疾苦了?”
柏芨绕着他瞧,见他足足瘦了一大圈,又揶揄道:“还是说,平日油荤重了,特地来消消肥的?”
面对柏芨的寻衅,应相辉尽力低下头,借此躲避他人异样的眼光。此前他一路拖拖拉拉不愿早点进城,就是料到了柏芨不会放过嘲笑他的机会。果不其然,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比他想的更难接受,不止有冤家,身边还围了一圈兴味高昂的看客,躲是躲不掉的。
他暗自吐了一口气,默默酝酿一番。
倏尔,他抬头挺胸,腰板抻得笔直:“本少乐意!要你管!”说着他拨开一人道,“让开!”
被应相辉拨开的人细看了他一眼,忽觉他粗旧的衣裳和糟乱的头发衬出一种凌乱的美。他嗟叹:“小伙子生的俊俏,就是脾气需得改改!”
“听见了吗?有人夸你生的好看呢,保持住啊!粗布衣裳很配你的,哈哈……”柏芨咯咯笑他。
想他堂堂相府公子,什么时候不是一呼百应,什么时候被当一条丧家犬围观过?
丢人!
路人那句“脾气需得改改”他却听进去了,如果没有经历生死,以他的行径,一定会找人秋后算账。
现如今他应相辉不一样了,他才不屑于流连市井,与人争辩。他觉得自己有了更高的追求,或许这种追求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去达到,有什么关系?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眼看应相辉走了,看客也走了,柏芨立时没了兴致,她突然意识到嘲笑他人是一件多幼稚的事。
从前看不惯应相辉是因为应然和秦婉,还有他在京都时的屡屡滋衅,可今天的他好像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臭虫”了,他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一夜之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柏芨疑惑。想她从京都女纨绔变成女仵作,那是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才断开以前的一切。
“你,不走?”南沨抱剑站在不远处问。
“哎,黑冰块,”柏芨走向南沨道,“现在的你,是以前的你吗?”
南沨垂目瞄她一眼,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沉吟半刻,还是道:“不是。”
不是?!
柏芨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他会答的如此干脆,忍不住好奇起他的经历来。
柏芨问:“那你从前什么样?”
南沨道:“不知道。大人他们还等着。”
言罢,他迈步赶向纪寒舟等人。柏芨撇嘴,不是因为南沨话语里的敷衍,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黑冰块”的一切知之甚少,她不禁开始担心未来会生变数。
纪寒舟在处理济世堂的时候发现祭无冥和那个叫无颜的女医先后出了京都城,一路南下,预想是否尾随应疏月而去。
遂才飞鸽传信身在江南的长影,自己则召集部分在御史台履职的纪家军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希望能赶在祭无冥和无颜出手前将二人拿下。
怎料,纪寒舟赶到檀城之时长影也才到,两人刚巧碰上,祭无冥也踪迹难寻。
而那时,流云已经按应疏月吩咐将所有人带进城并找了家客栈住上了。好在纪寒舟耳目遍地,很快便找到了流云他们。在得知应疏月独自去了源来客栈后山时,他完全来不及去听其间发生了哪些事,应疏月行动是为何,他心里只有一个猜想,那便是祭无冥来了檀城,而刚好应疏月是只身一人,很难让人不往坏处想。
心急之下,立即安排南沨留下照看好随应疏月而来的一干人等,自己则带人去寻应疏月。
待到源来客栈后山,发现应疏月长随的沧浪身中剧毒,命丧密林外。再往前,葱郁草木被激烈的打斗荡成废墟,还有死去的无颜、落地的毒镖、笔陡的断崖、奔涌的江洪……
纪寒舟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应疏月了,他甚至想从那断崖一跃下去探个究竟,不论生死。
最后还是长影拦下了他,重新找了条能通往崖底的路,好在苍天不负,让心意相通的人再次相见。
应疏月再见纪寒舟后的试探,纪寒舟再见应疏月后的隐忍,谁都不愿细说自己怎样受的伤,怎样吃的苦,那种藏匿于心底里的对彼此的惺惺相惜,即使无人提及,也知对方早已感受到了。
听闻沧浪死了,应疏月无疑是难过的,而最难过的,要数与之朝夕相处的流云,只此刻流云并不在。
据柏芨说,他们在源来客栈救下的小娃娃白日里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到夜里便哭闹不止,几人又都没带过孩子,哪里晓得怎么弄,后来青莲不知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民间流传一首小儿夜啼诗,百口念之,即能防止小孩夜里哭闹。此刻流云正满城去张贴“夜啼诗”。
什么夜啼诗?还让人念过就防小孩夜啼?
应疏月眉头紧蹙,不可置信。她拍桌起身,说:“沧浪还在山里,我现在就去找流云回来,去带沧浪回来。”
纪寒舟连忙捉住她袖子,“阿月,你先别激动,我早已派人去通知官府了,想必眼下已经将人……抬回来了。”
应疏月感觉四肢酸乏不已,她解救下沧浪的时候,虽说他伤得不轻但致死不及,一定是遭到了无颜毒手。倘若无颜没死,她恨不能马上提剑去找那妖女算账,可无颜也死了,死在她的无妄剑下。
她肩膀一塌,软软坐下来,全身充斥着无能为力的不适感。
良久,她又起身,“不行,我得让流云去将他安葬了。”
纪寒舟又拉住她道:“你身子不便,让南沨去。”
他转身看向窗边,道:“南沨……”
南沨抱剑倚坐窗沿之上,闭目凝神,纪寒舟一开口,他倏地隐进了暗夜里。
待纪寒舟再回过头时,才发现柏芨和应相辉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和应疏月身上,“你们看什么?”他问。
柏芨问他:“你把我阿姐怎么了?什么叫身子不便?”
应相辉亦是点头,等他解释。反观应疏月,她神色带着忧郁,应是在为沧浪的死难过,对他们的话题置若罔闻。
“瞎想什么呢?”纪寒舟扶额道,“阿月,我送你回客栈。”
话音方落,应疏月已经从座上站起,提步离开,柏芨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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