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值日头偏西,阳光耀目依旧,炙如烤火,横穿竖织的宽街上往来行人稀少,入目可数。
郡府衙门前,几个寻常百姓围聚衙门口,似在看什么热闹,看守的衙役执杖挡在众人面前,不准进入。
闻有车马声渐近,数人回头。
见是一架锦缎盖顶,轻纱半拢,四边挂起竹帘的宽大马车穿街而来,驻停郡府大门口。
从中下来个身材修挺,墨发整束的俊逸男子,男子一身黯色外裳,沉稳内敛,单手抱着个娇嫩圆润的小娃娃,他站定后,向车里伸去手臂。
薄纱透帘徐徐撩挑,走出的是个青衫罗裙的女子,女子缎发闲挽,垂及柳腰。削葱玉指轻轻往男子掌心一搭,款款走下。
衙役一见那低调而张扬,素雅又阔气的车架,虽能察觉来人身份不一般,可既吃官家一天粮,就得做好一天事。
一衙役小跑过来,出言驱赶:“郡府门前,不得驻马!”
不等纪寒舟发话,南沨已瞬到衙役身前,挡开他。
纪寒舟抱着小豆丁径直往府门去,到了门口方开口:“赵渠呢?”
拦挡看客的衙役一听,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直呼郡守大人名讳!”
一个衙役拦不住纪寒舟,再来一个同样拦不住,他还想说什么,却叫南沨格到半丈外,一分不能靠近。
“我们大人正在询案,你们不能进! ”吵闹声扩散,引出四五个持杖带刀的刑吏,他们个个面带煞气,目露凶光,将纪寒舟和应疏月困在包围圈里。
纪寒舟只顾带着身边的女子向前走,多一个表情都不给那些人。衙役们也没有要加害他们的意思,只反复说“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擅闯公堂者杖五十”等话。
聒噪声绕耳不绝间,纪寒舟已站在了公堂正院中央,衙役们自动散至一侧,等候公堂上一个绛紫官袍,戴梁冠,肤色黑黄偏瘦的男人发令。
稳坐大案后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好几了,便是纪寒舟口中的“赵渠”。
赵渠一先就听见了吵闹声,想待闹事的人来后,他再慢慢问责。
正当时,纪寒舟语气悠悠道:“赵大人辛苦……”他话语里的“体恤”意味难明,一如他站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那般阴阳怪气。
赵渠听声音有点耳熟,一定在哪儿见过此人,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往光里细细打量。忽然,他脚下一软,差点坐回靠椅上,可他哪里还敢坐,半是跑半是爬地就朝纪寒舟跟前来了。
他理理袖子,唰地跪下见礼,怯声道:“下官赵渠,见过纪大人。下官驭下无方,还望纪大人恕罪。不知纪大人光临敝衙,所谓何事?”
纪寒舟拂袖而过,淡声道:“没事,本官刚巧路过赵大人辖地,顺便来看看。”
只是随便看看?赵渠心里捶起了大鼓,身子抖若筛糠。他双手撑膝,颤巍巍起身,差点又跪下,眼疾手快的小吏快步过来将他扶住。
赵渠朝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悄悄走了,他两步跟上纪寒舟,眼睛直盯着他怀里的孩子,心生惊疑,遂弱弱问道:“纪大人何时成的婚,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又看向纪寒舟身侧的女子道:“想必这位便是纪夫人了?”
纪夫人?!这称呼怎么听着叫人心尖一跳,有点悦耳,有点难以言喻。反正就是不太合时宜。
应疏月并不喜欢拿着她将军的身份行走人前,纪寒舟也知她淡泊低调,刚才就没向赵渠透露她将军的身份。
被纪寒舟急急拉着出门,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头发也没簪,她觉得太随意了不好见人,纪寒舟却说她这样松散的装扮最为好看。
眼下被人误认成已婚“夫人”,应疏月隐隐察觉到纪寒舟的劝说里隐含了其他的意图,可她没有证据。
为了不早早就当人家夫人,她只好自亮身份:“赵大人误会了,在下应疏月,尚未成婚。”
应疏月——淳睿靖将军?!
赵渠眼睛一瞪,眼瞳渐渐扩散开,刚才他以为她是纪寒舟的妻子,怕多看两眼是罪。当听本人表明身份后,他腿又软了,更怕!
怕归怕,他还是不自觉想看上一看。
早听说陛下新封的淳睿靖将军是个身高八尺女阎罗,眼前这女子看起来身态纤长,姿容温婉,最多双十春盛的年华,说女阎罗谁人会信?更像是清淡静婉的女菩萨!
可是……纪寒舟突如其来的造访,是为什么?
还带了新上任的女将军一起来!
两人都穿的常服,还带着个孩子,他们像鬼魅一样地出现……
越想越焦灼,赵渠手开始打颤,但在没有弄清楚来人意图前,他努力稳住了情绪。
赵渠与应疏月官阶相当,他便只拱手施一礼。
众衙役见自己阻拦的人皆是高官,连自家大人都吓得走不动道,一时脸色煞白,磕头谢罪后纷纷散开,归位立正。
纪寒舟一眼扫到了公堂中跪有一红衣女,他沉下一口气,眉梢轻挑,唇角微微弯起,说:“赵大人这是在办的什么案?好教纪某也来观摩观摩。”
赵渠殷切地为纪寒舟引座,讷讷道:“下官方才在书房议事时,底下的人跑来说有个女子在郡府门口,一不报案,二不喊冤,点名道姓说要见我。我赵某人律人也律己,她一个女子鬓乱钗斜地一直守在门外,让路过的百姓看了,还以为我赵渠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下官搁下手头事务,赶紧来看究竟是什么人滋事?这还没开始审问,纪大人您就来了……”
小豆丁似是不喜欢殷殷切切一直说话的人,拼命地挣扎,一心想扑应疏月去,应疏月很乐意地将他抱了过来,挼了挼他脑袋,轻声道:“纪樛安叔叔身上长刺了不是?扎着咱们小豆丁了?还是说阿月姑姑这里更舒服?”
她在纪寒舟相邻的官椅上坐下来,抬眸时,发现跪在堂前的红衣女子频频看向她。
穿红衣的女子……她是纪寒舟说的失踪多年的大嫂吗?
当下时刻,纪寒舟又会是什么反应呢?应疏月不禁好奇,她转头去望,纪寒舟亦是看向红衣女子,他虽面不改色,眸中深潭却有几分波动。
椅子还没坐热,他立时又站起来了,缓缓走向红衣女子,左右观看,喊了她一声:“大嫂?”
红衣女迟疑了一下,说:“你是……寒舟?”
纪寒舟点头道是,随后他问,“大嫂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会到郡衙来?”
红衣女没有回答,她撑地起来,也不跪了,慢慢走向应疏月,转移话题道:“寒舟成亲了?这位姑娘可是弟妹?”
应疏月见她看过了自己,又去看怀里的小豆丁,微笑着,眼里流露出喜悦的光,小豆丁也笑,甚至还蹦起来了,好像很喜欢她。
尽管红衣女子表现出了很喜欢小豆丁的样子,也始终站在五尺距离外,不愿再靠近一步。
趁她和小豆丁远视交流的时间,应疏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生得双妖魅的狐狸眼,眼尾上扬,这样一双眼睛要长在其他人身上,一眼就觉得狠厉。
可她不一样,这样的眼配合她不说话也在微笑的唇形,俏挺的鼻子,竟显得温娴成熟,给人想要接近的感觉。
她头发有些凌乱,面容也憔悴,却盖不住与生俱来的娴雅气质。
纪寒舟走到应疏月身边,宠溺地看着她,答红衣女子话道:“明年才完婚。”
“好,真好。寒舟就快成亲了,峋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记得峋哥哥一直很宠爱他那个整日四处撒野,爱玩爱闹爱磨人的弟弟了……”她似在喜悦,又像是悲伤,眼里泪花渐溢,哽咽着没了下文。
抬脚欲向官衙大案走去的赵渠见此一幕,心停了一瞬,就在刚才,他还想怒喝堂下跪的人有何目的,竟姿容不整的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呼他姓名。
一转眼,她竟然变成了纪寒舟的大嫂!赵渠似乎想起了什么,按着胸口又折回来,对晏容说道:“姑娘可是姓晏?晏无双晏将军的侄女?后来嫁给了晏将军长子纪江峋的人?”
晏容道:“赵大人记得就行,也不枉当年姑母帮过你了。”
赵渠又问:“晏姑娘此番来找赵某,可是有什么地方需要赵某出力的?”
晏容看着小豆丁,神色怅然,思虑良久,她突然弯起唇角,笑说道:“说来不怕赵大人笑话,自从我夫君去后,我便离开了纪家,历游四方,等来到檀城时……身上的盘缠用完了,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找赵大人的,希望赵大人能解囊相助一二。”她尴尬一笑,又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寒舟,那就不好再扰赵大人了。”说着她就想离开。
赵渠忙叫住她,惨淡的面容上堆起笑意邀请纪寒舟和应疏月过府洗尘,已尽地主之谊,皆被纪寒舟婉拒了。赵渠被拒,倒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纪寒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非不清楚。
就说今年开春,他入京朝觐,才刚上任一年的御史大人就没把任何一个朝臣放在眼里,任他是个几品官,皆“一视同仁”,不宴客也不赴宴,要说他是两袖清风,可他生活却精奢富贵,最后只能以无情无义来定义他这种人。
直到今日,赵渠都还不知道梁百万被纪寒舟问询的事,从他收到梁百万所说的消息开始,他可是一夜好觉没睡过,就在刚才,他还召集了府中幕僚们商议应对之策。
知道便装闯进来的人是肃政官纪寒舟时,委实把他吓不轻,还好纪寒舟不是来找他麻烦的。又知他们没有带兵来,等把纪寒舟一行人送出大门,目送他那辆雅致阔气的双马并驱的车驾远离后才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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