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他一点点把背上血污擦拭干净,受伤的人都不见动作,一声痛吟也没有。
他拿出一金色瓷瓶,揭开盖说,“此乃御用金疮药,不仅祛风排脓,生肌止痛,还能散去疤痕。非寻常金疮药能比,你不用担心落下伤痕。”
应疏月闷闷“嗯”了声便不再动静。
“都是祭无冥伤的?”纪寒舟小心翼翼给她涂上药,看着那些新鲜细长的口子问道。
“嗯。”
温润指尖从她左肩斜划,动作时轻时重,似在颤抖,停至腰际。
“这道伤怎么来的?”纪寒舟又问她。
应疏月感知他手指游走过的位置,回想片刻:“北境。他们设计合围舅父,伤了舅父……以后再说与你听。”事情的经过太复杂,她好累,一时半会说不完那场“扬名”之战。
人人都叫她女阎罗,他们哪里知道,阎罗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只是没有人看到罢了。
屋里静谧良久,偶有几声夜枭哀啼。
润白药膏抹完新伤,兼顾旧伤。事毕,纪寒舟的目光停滞在她后肩一道深深牙印上。
回想那年,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肩,那时她肩上除了这口牙痕,并无多余。
也是那时,她沁香如脂般的半抹韵色牵扯欲望,令他难以自持。
今夜,他有的,只是心疼,入骨的心疼。
“这咬痕……”纪寒舟屈指停在那齿印上,“过去了这么久,还这样明显……”
“肉都快咬下来了,又怎么可能恢复如初?”应疏月说,她反过手来,“衣裳给我吧。”
纪寒舟自床头边取过衣裳,抖开,小心为应疏月披上。犹豫半天,抿了抿唇角,又问她道:“那……它……怎么来的?”
啊?
什么怎么来的?吞吞吐吐的,应疏月一头雾水,系好衣裳才反应过来。而纪寒舟以为她不想说才不搭话,遂端起那盆脏污血水,神色郁郁地走开了。
“不是你咬的吗?”应疏月转过身来,垂腿坐在床沿上,对他背影道。
“哦。”纪寒舟拉开门,心里默念,“你咬的。我咬的?我咬的?!”
“哐”一声,一盆水泼到门外,人也跟着摔了出去。
只见一道身影闪来,一条结实长腿挡到他胸前,“哎呦!我说纪二啊,咱能不能不丢人?你的持重老成哪去了?跌跌撞撞的……像什么样子!”
“你知道什么,话多!”纪寒舟拍开他腿,腰肢一挺,端端站直,他甩甩宽袖,拿走长影手里陈旧的老木托盘,问:“应家少爷可安顿好了?”
“放心吧!好歹是你小舅子,亏不着他。”
要不说百炼成钢呢!纪寒舟连连摇头,实在不敢恭维这块厚脸皮。
转身后他朝长影撂下句话:“这么闲……再帮我把此处收拾了吧。”
长影把手往后一甩,选择性失聪,朝院口墙头一扫量,“你们家二公子说你们太闲,找点事给你们做。”
站哨的人遥顾茫然,心道二公子难道不是叫你?
纪寒舟唇角微扬,拿他没有办法。
他端着清粥小菜,径直去了屋里,应疏月依旧静坐床沿,看他走近,面上无波无澜,也不说话。
纪寒舟却是很激动,他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他耿耿于怀的应疏月的小情郎竟就是他自己!
敢情他每每想起她肩上牙印,吃的都是自个儿酿的醋?若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堂堂左相的脸怕要丢出昭盛去!
他隐带笑意,正欲放下托盘,突然感到手中一震,连盘带碗一同飞了起来。
不容多想,他身形一晃,抬脚撤开方桌的同时,举手接住木盘,碗碟落地之前,飞洒于空中的食物悉数纳回,一点不洒。
转过身后,他嘴里横叼一双木筷,他取下筷子,走到应疏月面前,急切问道:“阿月!你这是何意?”
他眼睛里充满讶异,对应疏月突如其来的一脚表示不解。
看纪寒舟身手敏捷,活动自如,她心安一笑,“没事。”
没事?纪寒舟心还怦怦跳着,全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开罪于她,才招来她突然袭击。
他心魂未定,她却笑的安然。
别提多糟心了。
他还想问个究竟,倚在一旁的长影抢先插话:“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出手试探人,果真是非一般的女子,难怪能让我们天资卓绝的二公子惦记至今!”
闻言,纪寒舟腾出双手,转而捉起她葱白纤指,问道:“你想试探我什么?我做什么了?要有哪里不妥,你可以直接问我呀!要是动到伤口怎么办?”
应疏月抬眸看他,他还是那样的温雅,狭长深眸里始终含情。
她是很想问,从他出现眼前那一刻,她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死了?突然的出现只是在奈何桥畔等她。
若还活着,那他有没有受伤,为什么祭无冥会说那样的话,知道他将来要娶她的事……还有,武功高强的南沨怎么不在,他一向对纪寒舟寸步不离,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怕,怕他为了不让自己担心,不肯说实话怎么办?
一直忍到了现在,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体力也恢复了。才选择在他手不得闲,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手,应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见他没事,她才真的放下心。
真当放空思绪了,她心里竟莫名酸楚,清泉眸底泛起涟漪,爱意漾漾。她好想去抚他的发、他的眉、他秀白玉颈、俊逸脸颊,还有他柔情深眸旁那颗灿烂耀目的桃花痣……
所有所有,他的一切。
她微握着的手轻轻颤抖,伸直又曲起,碍于外人在侧,她最终敛了这些欲念。
外人眉眼一溜,说道:“要我猜啊,一定是祭无冥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对不对?疏月妹子。”
应疏月看向他,见那个叫长影的人双臂交叉,一身江湖习气,悠悠然地靠在立柜旁,坦然自若的模样是一点不把纪寒舟当主子。
她收回目光对纪寒舟说:“祭无冥跟我说你死了。”
纪寒舟问:“他怎么说的?”
应疏月回想须臾,说:“他说,你咽气时说,许我的十里红妆,只能下辈子补给我了。”
长影噗地笑了,“诛心计啊!没想到那野郎中还挺聪明,他是不是打不过你后才说这话的?”
应疏月点头,却又疑惑地看着长影。
长影知她在用眼神问他“你怎么知道”?随即解释:“老黄历了,”他叹息,“大概十年前,我同他打过几架,每次他招架不住就开始言语攻击。无耻之尤!我打探他许多年了,没想到那家伙投靠了祭云宫,做了祭云宫的狗腿子,还日日戴个破幕篱,不堪见人。怂!”
纪寒舟说:“他消息还挺灵通!陛下为你我赐婚的事还未公布,他就已经知道了,看来宫里面也不干净了!
不过阿月你一向理智,怎么能上他的当呢?你仔细一想就知道,我怎么会许十里红妆这种落俗套的事,要许……那一定是许你‘一生一世,儿女成双。清风明月,四海升平’。”
“啧啧啧!比十里红妆更俗了。”长影不禁失笑道。
应疏月则有些尴尬,心想狗狐狸想的还挺远,暗自笑了。
纪寒舟丢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多话!没事赶紧走,我们家阿月要休息了。”
长影道:“怎么没事?两年来,我光往那西境跑了不知多少回?就为替你找一个叫疏月的姑娘,可倒好,我腿都跑断了也没找到人,人却自己出现了,我还不得来瞻仰瞻仰你遇见的是个什么神仙人物,值得你舍弃万千芳草。”
“也不怪南沨烦你,我都开始烦你了!”纪寒舟道,“好好一个人,偏偏要长嘴,叫什么长影,叫长舌更衬你气质。”
“哎!你怎么骂人呢?纪江峋不在了,没人治得了你了是吧?我好赖还算你半个兄长呢!都不知道尊重人……还有小南沨,等我有时间,一定好好说他!”
看他仍杵着不动,无奈之下,纪寒舟上前捉起他胳膊便往外拽。长影嬉皮笑脸,一个劲说:
“我走,我走,但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抓抓紧,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就想养个娃娃……”纪寒舟咔一声闩上门。他还没完,又道:“兄债弟偿!”
……
“阿月莫怪。他一向口无遮拦,没吓着你吧?”纪寒舟苦笑走来,歉意难掩。
“挺好的,”应疏月说,“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不枯燥。他就是南沨说的武功不行的那人吗?”
“南沨性子冷,脾气傲,差他半招的人他都会低看人家一眼,长影就是。”纪寒舟说。
在跟纪寒舟之前,长影只是纪寒舟兄长——纪江峋的至交好友,一个真正诗酒江湖的逍遥客。
纪江峋死后,长影便以半个兄长的名义留在了纪寒舟身边,担任其护卫与御史台监察使之职,一说是为了替其死去的兄长督导他,实则是为了扯个由头来转移他对纪江峋的思念之情。
顺便帮扶他这个涉世不深,一直生活在家人庇护下的少年。
少年终将不在。
似兄似友的长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着昔日明朗如朝阳的挚友爱弟在失去亲人后,逐渐变成一个心思深沉,善于伪装的弄权者。他心里并不好受,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利用短暂的相处来施展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纪寒舟喂她吃完最后一口粥,故事也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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