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在笑。
默不作声,空寂的笑着,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个撕扯般的表情,好像一张已经枯燥的皮囊裂开的狰狞模样。
于是,她身上的脸,一张接着一张,也都跟着笑起来。
百鬼阴笑。
微风穿梭,纠缠着打通的竹节呼呼做响,鬼哭狼嚎,好似蒙冤已久的泣血声。
从空竹中,泥土里,山谷旁,那些堆砌的岩石深处,似是听到召唤一般,乌泱泱涌出许多魂灵,大片大片排票荡荡的黑影浮在空中,融在地下,就这么突兀的冒了出来。
他们都保持着死时的模样,男男女女,老少婴儿,或是脖子上挂着一条长绳,双目圆睁,五官凸出来,嘴边耷拉着舌头;或是七孔流血,身首异处;再或是五马分尸,魂灵也是断臂残肢的模样,拼凑在一起。
每道手电光芒笼罩了成千上百的鬼脸,惨烈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们收缩范围,聚在一起,金光字符收成屏障,将那些魂灵隔绝在外,几人神色凝重,世间聚阴之地有数十处之多,常有阴灵鬼怪依附阴地修养,小似一隅,大似凝聚在整条山脉河川之下,如峨眉山下忘川残河,但没有哪一处的聚阴地,有这么多的孤魂野鬼,就像是她们闯进了阴司。
她骨架样的身躯上松松垮垮的罩着破烂衣衫,天长日久,腐化的厉害,已是看不出原来的衣衫形状,骨节凸显的手腕上挂着一条殷红似玛瑙的珠串,空荡荡晃悠着,她说,“小辈,你过来。”
李伟群一拐一拐靠近,断裂的半截骨茬□在外,拖在地上沙沙地响,看样子是神志不清,寻常人那里受得住这样的剧痛,早就动弹不得,何况还要像他一样走过去。
“老祖……老祖……老祖……”
他走的很慢,乌黝黝的眼珠似蒙着纱,呆滞茫然,他每走一步都要狠狠的颤抖一下,走过萧墨染身旁,突然扭头看着她,身体抖的厉害,瞳孔收缩如针,转瞬涣散,“老祖……”
空旷中传来几声猫叫,呜咽又隐含几分凄厉,李伟群面前的黑暗里隆起一团不大的影子,背脊躬起来,他霍然倒地,高高大大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他呢喃着老祖,那团黑影就在他头顶,他像是被什么狠力拖拽,朝着‘老祖’极快的靠近。
李伟群满头满脸的血,脸上似是被什么穿透抓挠,残破的像是腐朽的粗布,忽地金光闪烁,照的虚假山谷内灼灼生辉,‘老祖’身上百多张脸双双眼睛似是被针扎样齐齐闭上,躁动般在干枯灰黑的皮上乱窜,厉鬼哭号声愈发响亮,荡起铺天盖地的回音。
那团拽着李伟群的黑影‘喵’地惨叫一声,撞进黑暗中的竹楼,消失不见了。
‘老祖’尖叫一声,快如闪电,蓦然扑到李伟群身上,裂开大口咬住他的脖子,嘴里吮吸的鼓起来,咕咚咕咚的咽下去,萧墨染凝眉厉喝:“孽障!”八字金文古朴符咒跃然而出,迅疾的印到‘老祖’身上,轰轰的烈响中,干枯的皮仿佛沾上油脂的木柴投入火里,滋滋的剧烈灼燃,‘老祖’步步后退却咬着李伟群不松口,惨白的眼珠子同仁聚成一个小点。
金文字符力量强横,神兽玄武都被封禁,寻常异类绝受不了,‘老祖’堪堪撑到第七个符咒便再也抵挡不下,浑身发出道道火光,直接轰进了阴竹楼里。一路噼噼啪啪的,几乎将整个竹楼砸穿了。火焰由红转绿,像是阴司的鬼火冥焰。
慕颜夕拦住萧墨染,摇摇头,“它早已经是异类,就算受不了你的锁魂禁咒,你也杀不了它。”
萧墨染执着缚魂镜,金光渲染,清濯秀美,仿佛慈悲宽和的得道神仙,她看向李伟群,转而望去营阴竹楼,乌黑的眼睛又深几分,仿佛连着悲悯金光都泛着肃杀。
她曾迟疑片刻,短短一瞬的停滞,可仍是决定救他,错便错了,因果循环,孽报总偿,却不应该是这样的死法。
呼啸而过的冷风,透着冻裂骨头的冰凉,几个人,围着一座残破竹楼,楼里漆黑的木棺材,半死不活的人。
还有围绕漂浮的阴灵。
李伟群苍老的只剩一张皮,全身血肉消失大半,他平摊在地上,肚腹的皮薄的厉害,透出肚子里五脏轮廓,一颗心,轻微的跳动。
他苍老的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鼻息若有若无,几乎随时都会断掉,离着他最近的,是李墨凡。他似是清醒了些,费力的看向李墨凡,颓然歪在胸口的手轻动一下,停在心口跳动的地方,点了点。
沈凝眉目婉约柔软,清纯的仿佛枝头上洁白沾雨的茉莉,不动声色的从背包里摸索出一把匕首,塞进李墨凡手里,“他这样子活不了多久,李家的饕餮巫术,可是比九瑶的更狠辣,被千万阴灵吸食啃咬,阴毒加身,魂魄凌迟,当真痛苦万分,所以,他求死,想你杀了他。”她唇边凝着笑,说:“只看你有没有那样好的心肠,愿意成全。”
李墨凡手心沁出冷汗,染在匕首上十分滑腻,她很用力才能扣着匕首不掉,李伟群缩成一团,低声哼着,近乎急切的在心口不停的点,一下一下,似是想要戳破皮肤,用尖锐的手指插进心脏。
李墨凡垂眸,漆黑的眼眸明亮澄澈,锋利的匕首抵在李伟群的心脏上,她在此刻,无比清楚的感觉到,手上是一条人命,而这个人,她唤了二十多年的父亲,现在,她要杀了他。
她声音低哑,“父亲……”
骨架停顿一会,他喉咙里咕噜几声,散出呜的一段轻响,恍若叹息。
李墨凡闭上眼,苍白的脸仿佛透明,她的手颤了颤,利落的压下去!随着刀刃如肉的迟钝感,李伟群再也不动了,心口也没有鲜血喷出,像是干涸许久的河床。
那声叹息断掉一半,融进悲鸣哭泣的阴风中,如同许许多多徘徊在此地的魂灵那般遗憾凄楚,和永不超生的绝望颓唐。
沈凝有几分诧异,因着李墨凡的干脆,也有些许赞赏。
世上最难就是成全,成全人,成全鬼,成全生,成全死,成全自己或者别人的**,成全那些最后时刻幡然醒悟的人性。
哪怕是求死。
“我以为你还要考虑很久,没想到你出手这么利落。”沈凝轻笑着,“也对,你自是该利落,你是卫子夫,不是李墨凡。”
“我不是卫子夫。”李墨凡抗拒沈凝的话,她的笑,抗拒她整个人,她感觉,这里所有的人纵然再冷血无情,也还像是一个人,唯独沈凝,有种从心底深处引她脊背发冷的空灵,实在是太空太空了,空的让她不能确定,面前的是人,还是一个凝聚而成的鬼影。卫子夫,让她恍惚着,分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别人的影子。
“女人总是那样讨厌,庸碌心软的太多,尤其是道士。”
她从竹楼断裂坍塌的残骸里出来,一张张脸密密麻麻的铺在她身上,一个挨着一个,或喜或悲,或怒或静,“我杀我的子孙,关你什么事,多此一举!”
鬼脸忽然脱离她的身体,闪了几闪,就诡异的冲到了萧墨染面前,朝着她的脸覆过去,可在缚魂镜浓郁的金光下,才沾上几分,就惨叫着化作青烟散去。
她身上的人脸仿佛惧怕的缩了缩,神情平静了些,她没什么反应,原也不想靠一只小鬼就能有什么效果。
慕颜夕眸色幽深,“摊上你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老祖,李家还真是够倒霉。许多年,应该也喂了不少女眷给你,怎地还没吃够?”
“倒霉?”她枯槁没有弹性的喉咙发不出什么好听的声音,犹如在擂一面破鼓,处处漏风十分难忍,她指着高昭然,“你身边的人,跟我一般情状,孰好孰坏,又甚么差别。”
高昭然目光冷冽,她生的漂亮,容貌艳丽无方,平素又爱笑,更添几分华美娇妍,“当然有差别,你是丑八怪,简直丑到姥姥家了,还是一个要死不死的死变态,心狠手辣,残暴不仁,令人发指,丧心病狂,而我貌美如花,纯洁善良,你怎么能跟我比。”
纯洁善良?炼降术的降头师居然说自己纯洁善良?
萧墨染和慕颜夕不由得去转头看她,高昭然厚脸皮的笑的更媚,冲着‘老祖’耀武扬威。
‘老祖’似是脾性很好,不恼不怒,幽幽的看着高昭然,“我的确是不能跟你比,只不过你血脉比我亲近许多,倒是不知你四十岁后,是什么模样,可还如此欢快呢?”
她叹道:“族人自诩个个聪明绝顶,怎料到我却受不住蛊惑,生生被她诓了来,做了这许多年的活死人。”她痴痴的笑了,不可抑制的笑出声。
无论她曾经容貌美丑,多么倾国倾城,现在也只是个浑身长满人脸,连异类精怪都算不上的东西,那些鬼魂不惧锁魂禁咒环绕在她们身旁,唯独对她避之不及,‘老祖’变得这般诡异可怖,生生看着自己容华凋谢,滋味想必不好受。
狼烟手电可以穿透浓雾的光束下,阴风呼啸成鬼影,漂浮散落,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就像被尘土覆盖的时间片段,开始一点点剥离出本来的模样。
“你们不知道那种苦。”她摇摇头,矫揉造作,举止娟秀的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却凭空显得让人恶心,“它不是饕餮,早就不是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寻回的玩意,除去害人夺命,还能这样半死不活,人哪,那么多的**,不是跟我身上的脸一样?用着一张,身上藏着许多张。”
她枯骨指端勾画着身上人脸的边缘,恍惚的出神,似是回想中深藏的惊恐惧怕,“若非毫无办法,谁想残害自己的子孙,被他们当做妖怪,可是饕餮,实在太苦,没人受得了这种苦,你们变成我,大抵也会选的跟我一样,不生不死,好歹也活着,总比死不了的好,是不是?”
慕颜夕冷声说:“你既然认识她,应当见了不止一次,怎么不求她解脱你。”
“解脱?”她和百多鬼脸一齐笑,千奇百怪,什么难听的声音都有,阴风更盛,好似融成一个漩涡,谁都逃不出去。
“莫非你是第一天认识她?她自来就不为我,不重要的,岂会给我解脱。倒是她给了承诺,我做好最后一件事,就可以了。”
慕颜夕觉察出李家族群中了巫术饕餮,可应该是被人改过,离着原本的巫术越来越远,仅有一些特性相同,巫术更改一分,就是千变万化,她也不很明白饕餮如今变成什么样子。
“你要做什么?”
她枣核般的眼睛一个个看过去,叶纯白,高昭然,沈凝,李墨凡,最后是李墨凡,慕颜夕和萧墨染,“给你们一个梦。”她扯下手腕上殷红璀璨如玛瑙的珠串,拽断了系着的金丝线,捏着三颗玛瑙珠子出来,珠子空心,在狼眼手电光芒下透出不一样的深浅颜色,隐约能看到一滴水被封在里面。
漫无边际的鬼影突然涌动狂躁,贪婪的看着那几颗玛瑙珠子,又不敢上前。
玛瑙珠子被阴风柔柔送到三人手里,她说:“吞下去。”
慕颜夕目光古怪的盯着玛瑙珠子,天知道这东西在‘老祖’身上多长时间,灰土血腥还有那么多死人味,吞下去?要命了。
萧墨染倒是痛快的很,从慕颜夕包里抽出纸巾擦拭干净,就放到口中,想要吞咽,却发现玛瑙珠子居然化了,消融成一团极冷的气流入肺腑。
慕颜夕拦之不及,紧紧攥着她的手,“道长!”
萧墨染眸色清亮,寂灭如灯火,慢慢的,慢慢的暗淡,耳边呼喊声越来越遥远,远的模糊一团,听不真切。
像是突然到了另一个地方。
古树参天,深林茂密,遮天蔽日的,看不见星群明月,谷中幽静平淡,平白透着几分寂寥萧索,眼前是一座巍峨肃冷的大殿,龙凤浮雕,神兽凶灵。
殿旁立着一座无字石碑,一米多高,一掌宽,粗糙微凉,有常年雨水风霜侵蚀的痕迹,苍老陈旧,如同寻常的石碑。
“七绝圣殿。”萧墨染身在殿外,望着漆沉黑暗,深处浓浓的黑暗像是会呼吸,一下一下,暗合她心口的跳动。“贫道清莲,拜会乌施主。”
空寂的大殿莫名就亮了许多,远远的瞧见她的身影,身姿纤细,乌发散落揉开,黑色小礼服静默垂下,手臂盈落,肌肤莹白如玉,泛着浅薄的凝光。
她仿佛秉承黑暗而生,美的极致,摄人心魄,脸上覆着纯净如夜的面具,露出精致漂亮的下巴,面具之上勾描精致的银纹翎羽。
千万年时光流转,不过一瞬之间。
她的声音如同珠玉罗盘般清透,含着柔和笑意,能惑人化成一滩水。
“清莲道长依约践诺,请。”
作者有话要说:说点什么呢……好像木有,天气渐渐冷了,南方也有台风登陆,姑娘们多穿点,别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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