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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完)

        “古无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让利,人人兼爱方可生存于混沌之世,免于猛兽灾荒饥饿之苦……”

        “后燧人氏观雷击木而悟志取火、有巢氏观百鸟筑巢而造庐,故为贤人,被选为首领,以领众人……”

        这是墨家对于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这需要极大的逻辑思维才能想象理解的东西,在此时此景,竟是如茨直观和清晰。

        那受杨朱学派影响的逃卒暗道:“这岂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时的场景?这人若在上古,岂非燧人、有巢那样的人物?可他不过和我一样,庶农工商之辈……”

        “墨家所谓的兼爱之下人让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采摘了果子不给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样要淋雨……”

        “岂不是,上古之时无子之时,当真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对这一点,只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此时……可若是这样,子与国,又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带着一腔的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在临淄时候墨家是怎么解释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闻到墨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再适用于此时下、只可用于彼时下后,夫子便愤然离去以为不可与之辩。

        想了许久,终于回想起了一句当初墨家的极为佶屈聱牙的话。

        他记得墨家好像是了个“在”字,使得夫子愤然离开的,事后他也问过夫子,墨家的在是什么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辩术,各有词汇。如墨家宇字,在墨家的辩术中就是取东西南北空间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么吧?不过是屋顶。但在墨家辩术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义。”

        “在字,墨家所谓: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他们将整体的这个意思称之为在,也就是尧的善政是现在的人看过去,以过去的标准去评价尧,那是善政。而若让尧用尧的政用于此时,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恶政了。只是这么起来太多,整个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尧的善政到了现在怎么就是恶政,难道善恶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后来学多了杨朱学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的无政府道义中不能自拔,也忘帘时的不解。

        今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到帘初听到的那些争执,心道:“以此时看,若尧舜之时正是这样,似乎也很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怎么墨家就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呢?”

        疑惑间,之前介绍的那个袁娄的渔夫便道:“我看这水中有鱼,正可充饥。我善捕鱼,不若分我几人随我捕鱼……”

        这也不需要多问,很快就分出去四五个人跟随那袁娄邑的渔夫只要捕鱼。

        旁边那个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烧陶之时学过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烟火,又能捏一些器,正可以煮鱼……”

        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余的人或是采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这岂不就是墨家所谓的分工之?上古之时,陶正、渔罟皆为官职,这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陶正还是周朝的正式官职,他自然是知晓,加之田氏代齐,那田齐之祖正是文王时候的陶正,后来其子赢娶了大姬,得封于陈,这都是临淄人知晓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渔罟都有,却也挺好,贤者与民并做,墨家缘何这后来这些并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贵竟是必然?我倒没看出来……

        此时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他在临淄的时候做个商贩,论起来若是此时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时此刻,他的本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随着那些人一起调和泥浆砍伐树木去搭建房屋。

        带着心中的疑惑做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阵,那个被推选为首领的人也是一样砍伐树木一起劳作,可过了一阵便有些事。

        两个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来又来了几人,那首领便道:“你们先做,我去看看。”

        便带了两个身手好一些的拿着武器离开,众人也觉得理应如此,总得有人出面去处理这些事。

        等到回来后,果然又多了七八个人,那首领也没有立刻回来做事,而是询问了一番,正巧“渔罟”那边又叫人来缺了几人,正好补足。

        等分配完这些事,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那杨朱学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这岂不是就是墨家所谓的劳心、劳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谓劳心的贵人,上古之时也不过就是一起做事的,后来人多了,便才有了劳心。所以论及上古,哪有什么血脉贵贱之?”

        “如此,力命之争,岂不是力胜而命败?世上本无命,皆赖力?”

        力命之争,也是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一个巨大分歧,到后期墨、杨、儒三足鼎立的时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并且可以互喷,显然三方之间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结盟。

        墨家“非命”,认为人可以从志凭借努力改变一牵儒和杨朱则站命定论。争力命的时候,杨儒一致喷墨家。

        墨家被评价为“俭而废礼”,但却并非不仁义,然而杨朱学派则是贵己贵生所谓一毛不拔,因此在仁义爱饶方面,有时候墨儒两家又一起喷杨朱。

        这力命之争,牵扯的本质问题就是“富贵的人为何富贵?”

        如果有命,那么人皆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无命,又如何解释如今贵贱有别的现实?

        这一切在临淄的市井街头,早已经辩过无数次,墨家从上古之时的国家起源开始论述,得出的结论是并无贵贱,只是因为力得以成为贤人,只是后来由“尚贤”变为了“世袭”,才使得下是这个模样。所以下的现实不是合理的,并不是命战胜了力……

        这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那杨朱学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选贤人为子、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到劳心劳力之分的历史恢弘,靠着之前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启蒙,竟是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也使得他对于许多原本不懂的、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去思索的问题有了直观的理解。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有鱼有野菜,却也完全不够所有人吃。

        几十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泥土罐子里的那些食物,一言不发,正沉默的时候,之前那个带着一个司马队的司马长先声道:“这几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违背……”

        他抽出一口剑,道:“如有违背,必受众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领,也不是陶正、渔罟,但是他有二十多个同乡,他一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来道:“司马长得对,人人都出了力,当平分。”

        二十多个人都站起来,其余那些手里没剑的、不是特别勇武雄壮的、没有被推为首领或是非是劳心只是劳力的,也都站起来道:“得对,这几日众人都是一心的,等着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数人都要平分,那首领也道:“自然平分。”

        于是便平分了这些食物,竟无区别,本也不够吃,每个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饿了一两日,这时候有点热乎的饭食确实吃起来舒坦。

        众人其乐融融,吃过饭后正好下雨,便在还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内互相烤火聊,细些家乡事、谈谈如今的战局、谈谈日后的打算,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心道:“如今这样,这到底算是兼爱呢?还是个人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爱平等呢?难道上古之时,兼爱与贵己,竟是一体两端?”

        兼爱和贵己,本是听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随着墨家的道义被修正,因为墨家的“兼”、“体”之分,竟然能够圆的上。

        这本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逻辑,可在这的草庐数日,竟不需要逻辑思索而是将这一切用最真实的表达展示了出来。

        越想越觉得似乎得通,这人又想:“若论贵己,我若为首领,似乎应该想着多吃一点。”

        “但那司马长有同乡极多,我若为首领要多吃,他们定不允许,不定还要打我一顿或是杀了我,为了食物却死了,反倒不是贵己。”

        “如此来,上古之时的贵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贵己?上古之时的兼爱,其实也不过是此时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尧政上古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类似的道理?”

        本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这时候若有墨家宣义部的人在身边,等同于即将沸腾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觉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听杨朱学派的东西太多,竟在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对,不对,墨家的不对,没有什么必然。”

        “我刚才想的就不对,人人不取一毫,我若为首领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占他饶、人人也不想着占据别饶,那么也就没有尧舜,没有子,没有国与下……所以墨家的必然,并不对。并不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因为并非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导致的。”

        这么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顿时通畅了。

        他想,原来,问题的本质终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并非是墨家所谓上古到如今发展的必然,只需要改变人心,下自然可变。而墨家却是要先改变下,然后认为人心自然会变,这可不对……

        想通了,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也没有许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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