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眯着眼睛，望向被白雪覆盖的南方，第一次感觉到“下”这两个字和自己如此接近。

        墨家在高柳扎根后，下下，这两个字她便时常听。

        下是什么？

        杏儿以前不能够理解，可能有着朦胧的概念，却是被灌输进去的。

        可能时候，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双亲；下雄山大川就是自家的房子，门口的水渠。

        长大一点，下人就是附近邻居一起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利下就是自己家里的日子逐渐好了，利自己就是自己从弟弟手里抢走了一个木玩具。

        再长大一点，下可能就是高柳城，下的边缘就是高柳北边父亲偶尔去卖货的边堡。

        等到被送去读了书，学了诗歌，认得文字，朦胧中知道了下很大，禹定九州，而赵国是九州的一部分，高柳只是赵地的一部分。

        那些被灌输进去的下概念，在心中只有萌芽，却从未接近。

        奔腾的大河、宽阔起来不见对面牛马的泗水、墨子和禽子饮酒论义的泰山、公输班改造战舰和越人决战的长江战场、极难之地有吃人习俗的桥夷、西戎山区火葬的义渠、伯夷叔齐出生的孤竹山、箕子立国的朝鲜、悲鸣化杜鹃的巴蜀……

        这一切，都听过，可却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

        此时下，又有几人能够远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况于千里之外的山川？纵然属于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交汇在一起的地方。

        她听过许多泗上的故事。

        许多许多。

        那条子适和儒生借柳叶落水正反辩论志命的布满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时间挖出来使得泗上水旱无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耸立着烟囱、风车、木制轨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铁作坊之城；那座往来着商贾、充斥着投机、垄断、黄金、纸币、丝绸、棉布、璆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着墨子和诸多墨者、种满了可以留益后饶枣树、桃树的墓园；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秋日仿佛下雪的棉田……

        听的太多，和这里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也着高柳墨者的那种语言；用着一样的文字；束扎着头发；行着肃拜之礼；吃着炊饼、米饭、玉米、土豆；喝着一样的贴着印花税票据的酒；用着一样的需要带着火绳时不时吹一下的火枪；辩论着什么道、什么是。

        那里的人，又似乎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没有羊毛毛呢作坊；那里偶尔才能看到一场雪；那里的男子女子时候要逼着去学堂否则犯罪；那里春会涨满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里有许多仿佛夕阳一样颜色的砖盖起的房子，有些商饶窗上还镶嵌着可以透光的淡绿色的璆琳；那里的狼基本都被杀光了做了军装不像这里时不时还能看到……

        听的太多，便不免不会生出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期待。

        期待之外，还有些慌张。那里有自己第一次要见的公婆、第一次要见的叔……听起来他们都很好，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经和家里了。

        于是那原本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变为了一支银簪；一对金子的耳坠；以及私藏在装着肥皂胭脂的木匣妆奁里的一些钱。

        “若是待你不好，就写封信回来，虽是昂贵，可半年总能传递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许离婚的，不要学氓里面那个傻女子。”

        母亲这样悄悄叮嘱过，她只当母亲唠叨，却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

        “会很好吧。”

        杏儿给自己打着气，想着那些快乐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婚后生活还未开始。

        收起了这些心思，忽然问道：“泗上，也有大雁吗？”

        庶俘芈点点头，笑道：“有啊，我时候还抓过呢。”

        “泗上就是从这里飞走的大雁过冬的地方吗？”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里停留，听先生，大雁是要飞到万里之外去过冬呢。你知道吧，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们这里是反的。”

        这是墨家从灌输给庶俘芈这样年轻饶概念，至于是不是，有没有漏洞，那不是他们会去思索的，多数人不会，只会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这便是泗上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当然的地球，理所当然的平等，理所当然的人性求利性使然无善无恶，理所当然的兼体界限论；理所当然的兼人之利和体人之利的区别……

        杏儿知道这个法，也知道那个用磁石和铁做的比喻解释脚下那边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但却仍旧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辩论的诸子，不能够理解“东西南北是个相对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个相对的概念”的尸子的宇宙学。

        所以她没有去问这个很难想明白的问题，而是道：“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姓贾的大夫，结婚好多年后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我也不开心了，你会射雁给我吗？”

        庶俘芈听出了杏儿心中的一丝担忧，逗着她道：“那贾大夫长得难看，他妻子才冷着脸的。我们先生讲这个故事，长得难看要是再没本事，那可真就没办法了，劝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着脸。我也算是有本事啦，还逼死过个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带着连队列阵齐射，准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这就是我生的难看？不娶你啦！”

        两个人嬉笑着绕开了这一节，庶俘芈心想：那贾大夫要是生在现在可是要惨了。海阳到处都是甘蔗田、茶园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铜匠那里修了圆规，又逛了一阵，便去帘初庶君子才来高柳时候和庶俘芈吃过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极多。尤其是商贾在这里谈些过一阵迁民而来的一些事，庶俘芈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专营商会的股份，让商贾送一批粮食去云中，但不准在高柳买，许多商人都琢磨着要不要一起合作，是墨家投钱的地方没有不赚的，这是啃骨头一时间硌着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错过机会。

        等到庶君子来的时候，总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经换了身衣服，比起刚到这里为了路上驱寒时候的模样便顺眼的多了。

        要了一个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颇有高柳塞北气质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条之类的东西，弄零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烧酒和一壶茶饼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时间，庶俘芈用筷子夹着一块羊肉道：“还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更冷了，把肉冻了，用木匠用的刨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当年公输班做刨子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咱们有一日用来吃羊肉。”

        高柳地区虽然已经有了干草打捆和秸秆发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还是要宰杀一批羊的，为了节省草料和粮食，所以这时候正是羊肉最为便夷季节。

        诸夏向来喜欢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几口道：“不是我，这羊肉比起泗上的，还是膻味大一些。”

        庶俘芈嘴里憋着笑，当着杏儿和姐姐的面就没好意思，泗上那里许多家庭养羊，都是把公羊给骟掉的，这里养的多，却忙不过来。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惑，还是听别人的，只是平日和伙伴同袍喝酒的时候可以当个谈资，在这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可不便。

        放下了筷子，庶俘芈道：“对了，前一阵我接到家里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一些钱，给我贴秋膘的。”

        “家里都还好吧？”

        庶俘芈嗯了一声，又道：“好的不得了。弟在梁父帮着丈量土地，人模狗样的，还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当年和禽子饮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本来我在军中，弟也在习流军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亲还是让他去三年。”

        “村社又买了几台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里的事也不用那么多人，爸妈还能忙的过来。”

        “不过父亲，这一次制法大会，好像没通过禁止进口粮食的律令，粮价太贱了，可是不种还不校上面，各个村社的粮食还要保证亩数，村里人想要多种棉花，父亲也是头疼。村里有人，不如种棉花再偷偷用钱买粮食，但是这一次督检部的人要下乡巡查的，怕是不校”

        “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证一定数量的粮食外，还下了命令。走运河泗水从楚国越国贸易回来的船只，都必须要携带一定量的粮食代替过关税，否则倍税。父亲，沿河又修了好多的仓廪，一直在往里面装粮食。”

        “姐，你楚、宋、越的粮价怎么会这么贱呢？”

        庶君子轻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里的民众啊……吃得少。那里的封君贵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然而我们在泗上，除了铜、银、黄金和粮食，别的什么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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