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君子淡然一笑,没有再多,转而又继续询问了家里的事。
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在云中接到了先生给她的几本书的时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着适长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信中很是发了一堆牢骚。
两个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为师生有什么恋情,只是因为她的先生是女的,为数不多的跟随适学成的曾经的女孩子,现在的妇人。
那些牢骚太沉重,也太深奥,有些又过于敏福
泗上现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就在于“利下”这个三个字。
泗上墨家内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对于“利下”这三个字的目的,都没有区别。
区别就在于过程。
先生给她的信中道:“利下?现在大工商业者想要利下,因为他们觉得卖给楚越宋等地的货物太少了,太多的农夫买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可供交换的余粮。所以泗上的大工商业想要楚越宋土改,因为他们需要更多可以买东西的人。”
“工商业者想要利下,因为他们觉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却不能去他们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来给他们耕种,使得他们积累的钱财难以投入出去再赚更多的钱。他们希望的是土地收为下人所有,然后价高者得之。”
“利下利到现在,利的宋国的农夫比利下之前过得还苦;利的越国的农奴比利下之前还要惨。”
“有几人真想着利下?又有几人不过是拜钱为神明,想要自己赚更多的钱,而希望这下顺着他们能赚钱的规矩转变?”
“利了泗上,可下呢?下九州下九州,难不成宋、越、楚便不是下?何以那里的民众反而越发的困苦?”
“是万民制法求利下,我看这下,是朝着那些大工商业者想要的模样去变!谷贱伤农,校介能不知道?市贾豚能不清楚?”
“可谷贱利工商啊。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还是农夫的法?”
“谷价日贱,商品日多,王公贵人需要的钱便越多,想要购买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驱使他们封地上的农夫用泗上农场的方式去种植、去挖矿。棉布摧毁了越国的麻纺;铁器毁掉了楚国的石匠骨匠;楚越宋为数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钱都在减少以致破产欠债逃亡。”
“泗上富了,可下呢?”
信上还有太多的牢骚,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闷,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一封怎么样的信。
志、知志,志之下,下将来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过利下,她眼里的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做成之后,和同窗们画一张完完整整的、有着准确经度和纬度的九州地图。
有些东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线分歧,从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变下,不惜让下别处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业的倾销使得别处的矛盾更加深重?
还是利用手中技术传于下,不变制度,大量出仕,扭转风气,使得即便仍旧还是贵人吃肉民众喝汤,但却可以使民众的汤多一些?
亦或是豪气万千,直接和下旧制度开战,省却这个泗上先富的过程?
更或许是泗上非攻立国,自成体系,制定非攻之诸夏义法、会盟诸侯,维系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条路线的争斗,贯穿着墨子去世后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内部,还关乎到逐渐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众,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都已经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业者、大土地主、农、最大的资本所有者墨家这个群体、工匠、煤矿铁矿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来者……
当“义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时候,自然便会有不同的诉求,谁也不能改变。
走哪条路才算是利下?利下的下最得利者是谁?这都是问题,也正是泗上内部争论的缘由。
高柳是一方乐土,至少此时还是,因为这里以自耕农为主,工商业刚刚发展起来。
旧时代的痛刚褪去。
新时代的痛还未到来。
很多泗上的人能够切身感受的风波和变化,这里感受的并不深,还带着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乐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牵
不止有好,而且有坏。
墨家不是农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阶层工商业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关于乐土的宣传一直只好,那是因为那些坏暂时还因为发展不足而未显露,当坏处出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宁可退回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当庶农工商们站在一起反对贵族和分封建制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现在看来,似乎贵族和分封建制还未全部消灭,彼此之间的矛盾便已经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
时代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改变不了先生,也知道改变不淋弟,谁也改变不了,只能任凭波澜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这算是一种命阅沉浮吗?
庶俘芈看出来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么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没什么。对了,叔现在怎么样?”
她自然知道同样是当年跟随校介学习的叔现在很好,庠序建成,他便入了庠序做了术数博士,博士者,博学通于古今之士,源于齐国。
她只是不想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心里装着许多心事。
不但知道,而且而且还知道叔当年的同窗、自己的先生在信中对于庶轻侯很是不满。
她的先生,很可能就是她的婶婶,但现在看来,只怕是难。
他躲进庠序阁楼之中研究九数,再也不问利下事。
当然对于他的学问那还是尊重的,是虚实之数此人大才,或真有可能在二十年内解开一元三幂的方程。
信上,先生还他自己最近观星观日太多,眼睛很疼,脖子整日看星星月亮也有些僵硬,但是对于月亮的运行已经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规律,期待自己死前能够悟出了日月运行乃至日食月食的规律云云。
除此之外,先生在信中还告诉了她两个最新的计算结果,可能推翻一些此时下以为不可更改的结论。
此时下都认为,周公制礼,传下君子六艺之一的九数之学。
而且此时在九数界流传着很多的传闻,这自然是在很早之前就出现的。
《大司徒》中记载,周公立杆侧影,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一尺五之影,遂定为下之中,于是兴都洛邑,号为中国。
又有一个早已有之的法,所谓日影千里差一寸,并且给出的法是有一处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日影一尺六。
这两个法,是此时早已有之的。
墨家不采用,因为按照墨家学堂里的教法,脚下的大地是个球,庶君子上学的时候就知道,地球的子午线长度是泗上单位里的四万里,至于如何测得的?
校介,那是他的两位先生测量的,并且给出了可以验证的办法。验不验,此时能不能验,那他不管,只是告诉他们这不是随口编出来的,而是可以重复实验以证伪的。
女先生的信上自然不会纠结日影千里差一寸的法,信上,先生给出了一个可能会让下震动的猜测、或者叫推论……
之前的测量中,先生算了一下所谓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纬度,然后顺着这个纬度,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很容易得到的推论——这个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上古圣王唐尧的封地处测得的。
唐叔虞封地于唐,便是后来的晋,而唐,是上古陶尧的故国。
洛阳在夏至日,也根本就不是八尺圭而得影一尺五,反倒是圣王大禹的阳城,才应该是八尺圭而的一尺五影的地方。
换而言之……所谓周公亲测而得日影千里差一寸的法,根本就不对。
自然不是日影千里差一寸的法,这个在墨家自己的体系内根本就不承认,而是……这件事可能和周公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上古唐尧时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测量手段和结果,加上夏禹时代的测量结果早已存在,周王朝很可能借用了已有的东西,却把这些东西加上了命的色彩。
传闻周公言: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郑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
是故洛邑为下中,此命之所在也。
信上,庶君子的先生则认为,是先有大禹时代日影一尺五处为都城,那里才是下郑以致留下来诸多传闻私藏于贵胄耳目之内。
而周王朝只是借用了这个早已存在的测量结果,却给自己加上了命色彩。
所谓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只不过是对下中为何是日影一尺五自己加上的解释。
他,是因为圣王大禹定都之处是日影一尺五,于是才有了一尺五为下中的法。
而不是,先有了一尺五就是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后才找了一尺五的地方为都城。
到底唐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大禹;还是经过政舜囚禁了尧、禹击败了舜……如今都有法,各执一词。
但从一些流传的史料来看,尧给舜、舜给禹都了一番类似的话,那就是“允执其直。
这个中,除谅行的中,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唐尧时候,下之中,是日影一尺六的地方。
等到了大禹的时候,下之中便是一尺五的地方。
下之中,与命息息相关……是不是可以,这个中,也有下之中的含义?唐尧将帝位给了舜,传递了命,舜的都城便是下之中;而舜又传给了大禹,于是大禹的王城便是下之中?
那么……若真的有命,那也只是“胜利者就是命”?
换而言之,根本没有命,谁赢了下,谁就是命加身;而不是谁尊从了命,谁才能赢得下!
信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考虑颇多,一则是墨家和周子、旧制度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这个法一出,那可算是直接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非命》和《命》尚可辩驳,命至少还让诸侯畏惧,他们不信《非命》。
可若是在《命》的基础上推出……命交替,不过是胜者得命而不是得命者胜的结果……
只怕列国纷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什么子、命,兵强马壮者得之,得到下,都城便是下中,便可得命!
下大乱,近在咫尺。诸侯之间最后一点神权上的顾虑,也会被彻底被毁掉。
信上,对于这个可能让下彻底大乱的推知,她已经直接交给校介,希望由他来做决定,决定这篇文章是否传于下。
下大乱,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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