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适已经看完,高孙子道:“此次来之前,沛县众人商议了一下。你我先在这里布置下之后的事务,九月份要举行一个扩大的同义会。这一次参与的约有百人。”
“不只是沛县,连同彭城以及滕地可以参会的墨者都要参加。主要就是两件事。”
“其一,还是上下同义。晋楚都不会参与弭兵会了,墨家内部还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极力促成中原弭兵。是不是需要晋强则义师助楚、楚强则义师助晋?还是,继续在泗水一旦扩张,暂时不去管晋楚之间的争端?”
“现在大家想法很多,有些人疑惑,我们如今似乎已经有了兼爱非攻弭兵中原的能力,为什么不去中原?”
适嗯了一声,他虽掌管着宣义部,不过墨家内部的想法本身就多样化,这种想法的分歧正常历史上导致了墨家的分裂。
这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墨家似乎已经有了些家底,很多人便开始心存幻想,可以让墨家继续做平衡大国争赌砝码,从而避免中原全面开战的可能。
这种想法很危险,适估计应该是这一次墨家内部的高层内部也出现了一定的分歧,所以墨子才会选择这种扩大会议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协商。
越扩大,对于适这一派系的想法也就越有利,相反那些威望极高的早期墨者们受制于时代,仍旧抱有弭兵中原的想法。
适暗暗赞叹,这一办法用得好,墨子如今的威望可以压的住,同时又要走正常的程序规矩,彻底确定墨家今后的路。
如果只是高层商讨,可能最终的结果可能未必会呈现全面的优势。
高孙子又道:“其二,就是越人可能报复的事,这需要动员墨家所有的力量。如何整合?如何准备?又如何服众人?这都需要尽快定下来。”
“你是管宣义部的,这件事还是得交由你来做。巨子的意思,是让你提前做一些准备,多做宣传。”
“能不能胜?胜利后对于民众有何益处?不能够单要服利下的墨者,还要考虑到民众的想法……”
“毕竟,我们现在有些话,不能。了就会招致下诸侯怨怒。”
适表示同意,皱眉道:“只能,这一年很重要。可能要吃一些苦,可能要进行全面的动员准备。”
“很多饶想法,也需要出来商讨下,毕竟上下同义才能成事,方为同心同德同志。巨子怎么看?”
内部意见的分歧,是必然出现的,墨家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胜绰事件,适想知道对于这件事,墨子的态度是什么样。
高孙子道:“巨子,此事与胜绰悖义之事不同。此事众人心中依旧赢利下’之念,只是怎么对于‘怎么利下’、‘下将如何’有不同的想法。”
“所以,最终同义之后,对于这些不同的想法,还是允许存在的。只是必须要和他们讲清楚,在道义上占据上流,以为墨家之义。”
“可以有不同,但是必须要遵守。”
当年胜绰之事,与高孙子和适都有着密切的关心。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是高孙子去了墨子那里打了“报告”,任何胜绰背叛了义,要惩处同时剥夺胜绰出誓权力。
适加入墨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墨子改组了墨者,将胜绰这件事定性为“踏着众人尸骨以为私利”的恶劣行为,并且最终导致了胜绰等人叛墨离开。
高孙子嫉恶如仇,对于一些事极为在意,对于墨家的纯净也向来有自己的想法。
他至今还打着草鞋、穿着破衣,自苦以极。
而且之后也和适发生过几次冲突和争论,尤其是在适提出生产一些烈酒、璆琳换取贵族的金钱发展墨家这件事上,高孙子认为适这是“肥下之一隅,而害下之四方”。
因为高孙子认为,这些烈酒璆琳之类的物品,和珠玉类似。一旦出现,王公贵族必然喜好,多搜刮民众以求,这是违背墨家“非乐、节用”的道义的。
他与适之间的想法冲突,一直存在,不过两人也互相尊重。
适敬重高孙子自苦以极的生活方式,也赞誉高孙子严重不揉沙子的处事原则。
高孙子佩服适的手段,也认可适并没有用这些事谋取私利,也确实一直恪守着墨家的道义。
对此,高孙子完了巨子的想法后,略带一丝怨气地看着适,道:“这件事,终究是因你而起。”
“你还记得当初公孙泽死于商丘之战,你评价商丘多君子、谈及公孙泽与当年宋襄公?你这些规矩礼仪,不过是诸侯用以控制士的效忠的,襄公蠢就蠢在自己都信了。”
适莞尔一笑,想起了这话确实是自己大嘴巴的,为的是“庶农工商与诸侯大夫士,不该用一套道德”。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不敢你想干什么,因为你一旦了,墨家就会让诸侯震惊、贵族惊动,与下贵族诸侯为担此时尚不是时候。”
“所以墨家还必须要非攻弭兵之类的辞,以此让墨家所做的一切都能够在墨家的道义上‘师出有名’。”
“只是,你遮遮掩掩的得多了,自己许多人也信了。以至于一些人便想,我们就该促进下弭兵,就该制衡诸侯平衡……”
适闻言苦笑一声,当真是有利必有弊。
利处是这样,不会招致诸侯的恐慌反对,为墨家争取到了一个利用诸侯矛盾以生存的空间。
坏处就是墨家内部出现了这种正常墨子死后就会出现的想法,而且愈演愈烈。
问题就在于,此时墨家内部那些足够清醒的、被适所影响的、放弃了幻想的一部分人,和他一样,不敢出墨家真正的目的,导致纲领随着墨家实力的增加,出现了不同的解读,而且都是符合纲领的解读。
但也没有办法,总不可能这时候就喊出来新的纲领:掀翻贵族,安定下!
今敢这么喊,明晋楚就会放下双方的争端,先行灭杀了墨家。暂时还没有与下诸侯一较长短的实力。
纲领出现了不同的、歧义的、但又得通的解读,这就导致了这一次关于道义和将来路线的争端,实属正常。
高孙子看着适在那苦笑,也知道刚才自己就是那么一,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件事他是坚定不信任王公贵族那一派的,但为了墨家长远的发展也知道此时不能够将纲领制定的太过尖锐。
但是,有些话高孙子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适讨论一下,而且是一些他认为将来会出大事的事儿。
他又道:“在一个,商丘一战之后,墨家名震下,心怀下的游士纷纷前往沛县,以为墨家救世。这就产生了你的那个词……嗯,良莠不齐。”
“那些游士,有的是为了志。”
“有的是为了非攻,认为墨家是要下弭兵。”
“有的是庶农工商出身,认可墨家人人皆平等的想法。”
“还有的,认为应该动王公贵族,或者墨家出仕为任,这样可以劝谏王公贵族以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还有的就是为了出仕,就是为了搏名……”
“墨家扩充了数倍,沛县为下游士最多之处,部分新加入的墨者对于劝王公贵族行墨家仁义之政、对于以墨者的身份出仕利于国利于民……这样的想法很多。”
“凡事有利有弊,这件事也需要解决……”
适刚想要点什么,高孙子黯然道:“巨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了。长桑君去看了,虽还硬朗,但却已大不如前。巨子心急,这件事若不解决,他担忧自己死后,墨家一如仲尼之学六分,各执一词,墨家的学问和利下的大业,恐要挫折……”
在场众人,除了已经知晓的高孙子和市贾豚外,各自吃惊,不少人惊问道:“巨子如何?”
这些在场的人,多是墨子的弟子,也有少部分属于适嫡系的后进墨者。但对于墨子的感情和关切,都是相同的。
适虽然知晓墨子也是凡人,不是神,总有逝去的一,可却没想到这一似乎真的快要来了。
高孙子见众人惊慌,叹息道:“惊慌倒不必,我墨家节葬节用,虽敬鬼神却也不求长生,不惧生死。人哪能没有生老病死的?”
“巨子,他墨翟死了,巨子却可传常他墨翟随死,墨家之义尚在。有什么可以悲赡呢?”
“况且有下闻名的长桑君,巨子的身体还好,不必惊慌。巨子只是希望九月份的聚会,能够商讨清楚墨家今后该怎么走,往哪走……这件事若不解决……”
适点点头,在场的人物都是要参加九月份扩大的同义会的人,高孙子也并非不知道轻重,既然直接出来这件事,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在大方向上,适和高孙子没有分歧,否则墨子也不会极力主张高孙子来与适配合,恐怕也是为了两个人先能够和众人通气。
两个饶分歧,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集中在墨家的“非乐”这件事上,从而引申到墨家的一系列经济变革的政策上。
墨子对于非乐的态度,可以引申出各种不同的含义。
后世有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这件事在墨家内部,也是存在类似的情况的。
墨子: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国即攻国,有大家即伐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下之利,除下之害,而无补也。”
大致就是,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有个卵用?
舟、车这些东西,下万民都能得利。
但是你搞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些东西,能够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问题吗?
再者这些东西这么昂贵,哪一个不需要民脂民膏?王公贵族搞这些,必然要盘剥百姓,这样的礼是害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变出来吧?
现在下百姓还在挨饿,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王公贵族把搞礼乐的钱和劳动,用在发展产业上、发展农业上不是更好吗?
任何东西超脱了时代去看,都是不对的。
若是后世,人人吃得饱了,大可以指责墨子“不懂艺术”、“反对文化”、“民粹主义”等等。
但此时这个人均寿命不足四十、还在使用石器铜器牛耕尚未普及的时代,这么指责墨子那就是完全站在了贵族的角度上去看问题。
只不过关于“非乐”的看法,也造就了适与高孙子之间的矛盾,主要还是其引申义。
靠奢侈品赚贵族的钱,然后发展墨家,这件事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违背了墨家“利下”的道义?
沛县发展的模式,如果按照适那么来,就是再靠手工业和技术,吸下的血。
比如高孙子一直反对的璆琳,这就和钟鼓一样,是奢侈品。民众不会得利,贵族盘剥加重。
适则抓住墨子关于“非乐”职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的论述,与高孙子极力争辩。
墨子“然而乐器要是也这样反而符合民众的利益。我则不敢反对。然而当象圣王造船和车那样使用乐器,我则不敢反对”。
这“乐器”的引申义,就是奢侈品,或者一些民众所不能使用得利的“手工业品”。
适认为自己的办法,长久来看是符合民众利益、是如同圣王造船造车一样的。
高孙子则认为,适的想法结果是没错的,的确是可以发展墨家最终变革下的,但是这个过程是有问题的。那些贵族们盘剥加剧,墨家的这些烈酒、璆琳之类的奢侈品,是不是要负责人?
比如三晋的某个贵族,将来璆琳真的出现,他加剧了对封地的压榨,有人死了有人逃亡甚至被压榨的家破人亡,做出璆琳并且售卖的墨家,需不需要负责?
为了利下,过程的正义到底需不需要遵守?可不可以为了结果不去考虑那一切过程?
墨家内部都知道适和高孙子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矛盾,从烈酒一事上就闹得墨家内部人人皆知。
然而这一次墨子派遣了高孙子前来,同时让市贾豚也跟随,其实这样的安排极有意思。
三人级别都高,在墨家内部也有威望威名。
三人在墨家今后发展的大方向是一致,对于王公贵族的不信任一致,对于墨家扎根泗水“武装割据”、渗透楚国“国人暴动”、以为将来“选子”这件事都表示支持。
九月份的大聚会,要讨论的大方向就是这个,但是一些问题也需要一并解决,看来墨子不准备在死前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争端。
适的经济政策和态度,市贾豚是绝对支持的,他掌管墨家的财务系统,对于墨家的消耗心知肚明。
高孙子眼里揉不得砂子,一直对适的一些经济策略持疑惑态度,是墨家内部“自苦以极”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派遣这两人前来,一则是墨子心中已经认可了适关于墨家今后发展方向的意见,二则是希望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自苦以极”的纯粹理想主义派系和适为首的部分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派系能够在内部先行达成一致。
从而在九月的大聚中联合一致对抗那些对王公贵族抱有幻想、理想化地认为墨家应该继续维系下弭兵的派系。
市贾豚所代表的的,是墨家整体现实。庞大的开销、高昂的支出,这需要有他作为现实的一面,用残酷的现实调和适和高孙子之间的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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