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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兼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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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午被田庆这样一问,渐渐冷静下来,回道:“你是……墨家围城而诱我军回援?”

        田庆点头道:“攻我之必救,半途埋伏,我军如何能战?如今数万大军居于武城,若是回师,费地贵族必要跟随。大军行动本慢,若想救援,我只能亲帅轻兵疾驰向前,公子在后压阵大军缓缓。”

        “南济水一战,六万大军尚不足墨家一日之攻,我若帅轻兵疾驰,一旦墨家伏于山谷,我军方阵尚未展开而是行军之阵,如何能敌?”

        “墨家破平阴,兵锋虽盛,但不可久。临淄纵守不住,君侯撤出临淄,逃亡即墨、胶东,墨家又能如何?”

        田午皱眉道:“非是这样。若墨家兵指临淄,我兄长必要作乱。”

        田庆大笑道:“如今临淄大军俱在公子手中,公子郯即便作乱,又能如何?届时士卒归心似箭,闻听临淄有乱,岂不担忧妻子父母?”

        “公子手中有军十万,公子郯即便作乱,难道公子就不能反攻临淄?公子大军在外,君侯便无忧,公子郯即便作乱,也不敢弑君,只能以君侯为要挟。”

        “公子若是大军被墨家伏击,那么公子郯若是作乱,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大军在,公子与君侯无忧。大军亡,公子与君侯便无幸矣!”

        田午咂摸了许久,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问道:“以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墨家守城之术无双,若是墨家拒城而守,以五千兵以及数万民守城,公子以为几日可以破城?”

        田午琢磨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他认为颇为自信的回答。

        “半月或可。”

        田庆便道:“半月攻城,我军疲敝,屯兵于坚城之下,墨家主力修整,以逸待劳,一举而攻,只怕临淄之军也要重蹈南济水的覆辙。”

        “届时,人亡,纵临淄尚在,又有谁能守?公子被俘,公子郯若作乱,又有谁能平定?”

        田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仍旧忧心道:“父侯被困于临淄,我帅大军在外,却不救援。父亲会如何想?”

        这如何想,不是田和对亲生儿子失望这么简单,而是田午领大军在外,田和求援却不回师,田和会不会觉得儿子这是想要造反夺权?

        田氏一族的发家史,在田常之后便是一部父子兄弟叔侄死战血拼的历史,公孙孙、项子牛、公孙会、田悼子、田和、田昊……一众人之间的血腥厮杀才过去不过二十年。

        父子之间也恐怕没有那么多的信任,这涉及到权力的归属,儿子亦可杀、父亲也可弑。春秋乱世,兄弟相并父子相杀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作为贵族知道如何叛乱这是合格贵族的基本素养。

        田庆心里却暗笑,心想公子午果然还是年纪太,根本不懂其中的精髓。当年宋国政变三姓共政,宋公敢放个屁吗?郑国七穆之争,郑公敢一句这不合大义吗?田氏执掌齐国几十年,骂齐侯如同骂孙子,齐侯还不是装痴卖傻只当不知?晋文公邀周子田猎,周子敢不去?

        没有实力,没有军力,没有封地,那就算做孝子也没用;有了封地、有了实力、有了军力,就算做乱政之臣,君主都要笑脸相迎。

        只是有些话不能够的太直白,田庆便带着一脸惊奇道:“若公子领军,挫败墨家,再请罪于君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上怎么能够怪罪呢?”

        “不但不会怪罪,还应该备三牲祭祀,告于祖庙,是公子留存了田齐社稷。君上当然会觉得,公子大智大勇大才,又怎么会怪罪?”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君上怎么敢怪罪?

        田午年纪虽,却自长于宫廷,田庆的话不需要的太清楚,田午登时明白过来。

        这一战之初,田和就没想着会失败,而是抱着一种捡了大便宜、在泗上立足的心思,出动了倾国之兵。

        按照田和的谋划,平阴军团在成阳和魏韩联军会师结盟,顺着菏水、泗水而下,威胁墨家根基。

        临淄军团入武城,占费国。

        到时候墨家主力必然要全力防守泗上,只能选择和齐国媾和。

        却不想适出乎所有饶意料,现实示敌以必守费国之态,为了墨家的义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用宋襄公式的仁义示人,邀齐军在费地决战。

        结果墨家义师以惊世骇俗的机动力,跳过泗水菏水,越过大野泽,佯攻成阳,大军深入重地,直扑济水,全歼平阴军团。

        这便使得齐国的战略全面失败,也向下诸侯展示了墨家这十余年隐忍生聚之后的强大实力,必然会逼得四面鏖战的魏国媾和。

        到现在,齐国的战略实际上已经失败,从齐国战略的角度,墨家已经获胜,这时候媾和,费国的事齐国不可能再干涉了。

        但是田午、田庆根本不知道墨家的战略,也根本无从想到以墨家的战略而论,这一战还远未结束,从战争之初,墨家就是要让齐国二十年无力染指泗上,衰败内乱!

        在田午看来,既已失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体面的媾和。

        但现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举动,让田午极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长久占据济水?

        真要那样的话,体面的媾和似乎都没有可能。

        而这一战对于田和家族来,更是一场难以弥补的失败:田和想要在死前为儿子铺路,却不想这路没铺好不,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也就是,从南济水之战的结果传到这里的那一刻,要考虑的就不是获胜之后的田和的态度,而是要考虑失败之下田和的态度。

        若是获胜,田和威望如日中,君权威严,废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废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败,就算返回临淄,大军在手,田和威望全无,公子郯蠢蠢欲动,这时候不要不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虑会不会儿子先干掉自己。

        田庆的话已经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之前是用一种静止的眼光却看待事件的发展,用田和威望中的态度去考虑自己不遵父命返回临淄的后果,所以才会有些担忧。

        现在墨家大军已经兵临平阴,这时候父亲不敢半句狠话,只怕还要求着自己回军。

        田午再次请教道:“那么依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围困平阴,如水边垂钓之人,等我们上钩。大军不分兵,尚且未必能胜过墨家,况于分兵疾进?”

        “鞔之适主力在平阴济水、公造冶之军就在费地环顾。我军若撤,公造冶帅军疲扰,鞔之适伏兵在前,我军焉能不败?”

        “如今武城在手,却是一处可以阻挡公造冶疲扰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问道:“您刚刚,分兵必败。鞔之适曾战于潡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难道不是分兵吗?”

        田庆笑道:“墨家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他们的义。”

        “武城一定要留下军队才能阻碍公造冶的追击吗?”

        “我大军先行,公造冶必帅军尾随。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军靠近,立刻焚烧武城。”

        “武城三万余户,若成焦土,粮食、房屋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们的义又怎么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万余士卒难道还能追击吗?他们为了他们的义,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扑灭火灾、运转粮食、建造茅屋。”

        “他们的义,是他们可以立于泗上的根基。而我们可以为贵族的根基,是源于下已有的义、礼,以及我们的姓氏。”

        “我们烧了武城,屠戮万人,依旧是贵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么他们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义。没有了义,鞔之适不过鞋匠、公造冶不过铸客、禽滑厘不过市井游侠,他们如何能据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话,如同夏日劈开乌云的雷电,是我太过愚钝,竟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妙计。”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烧城外宿麦,大火必三日不绝,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灾。到时候我们便可疾驰五日,脱离接触,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后急追,我们可设伏与山间,伏兵大起,弓弩攒射,使之灭亡。”

        “若他不追,我军便可从容越过鲁境,抵达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费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齐啊。”

        田庆大笑道:“公子缪矣。”

        “费国之事,不在费民,而在齐、墨。昔年武王伐纣,周公平三监之乱,殷商之民难道都死了吗?他们如今或居宋地、或于朝鲜,难道又以从周为耻?仲尼乃商汤之后,尚且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墨家不除,齐便不能得费。墨家若湮,费自属齐,民纵有怨,十载可忘。”

        到关键吹,田庆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当年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

        “墨家如今谈兼爱、谈下人属下,那么……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烧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还能如何服泗上之人爱下人?”

        “既爱,那么齐人杀了费人、烧了武城、淫亵侮辱他们的妻子姐妹母亲女儿,难道费人还能爱齐人吗?”

        “若不能,墨家的义,便不是对的。经此一战,墨家兼爱之,被我破矣!”

        “噫!异端之学隳于我手,青史必留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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