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大家这么“积极踊跃”“善心非常”,梅瑾萱特别感动。
她用丝帕擦擦眼角,感叹:
“有诸位品性高洁,柔嘉维则的夫人女儿,何愁家室不兴。家室兴,则庙堂兴,庙堂兴,则社稷太平,葳蕤繁祉。”
说着,绛色重莲绫绣金丝牡丹团花纹的裙摆在席上拖拽而起,头戴嵌玉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的女人站于众人之上,对着下面平台双臂,双手交叠,低头躬身:
“本宫替陛下,替西北百姓感谢诸位了。”
刚刚心里对掏钱颇有怨言的夫人们,心里都熄了火。哪怕知道贵妃这一礼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但起码人家肯对你做秀不是?
放在先帝时,哪个得宠的娘娘能这么“礼贤下士”?
而且人家也说,不光是替“西北百姓”,还是替”陛下“感谢呢!
这么说,她们今日的善举很大可能可以呈到陛下面前?!
能坐上各个王妃之位的都不是没心机的,而那些凭着自己相公获得一品二品诰命的,也不会是什么天真可爱,不通庶务的小白兔。
花”一点点“钱,在陛下面前博一个好名声,谁会不觉得划算。有的心思灵活的已经在筹划,回家就再挤出一笔钱,让自己相公在陛下面前,捐上第二次!
被别的官僚骂贪图虚名也不怕。只要皇帝能看到他们的”忠心“,其他人的辱骂都是嫉妒的狗叫。
夫人们这边心下决意,那边梅瑾萱又砸下一块惊石——
”本宫想着,既然这次钱银都是女眷们的善心,便不经过户部,让内务府清点规整后,直接送去西北。同时在京城和收到款项的西北城池张贴善榜,由陛下题字,传扬诸位慷慨仁义之美德。”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当家主母们再也顾不得矜持,在下面交头接耳,嗡嗡讨论讨论起来。
不是不喜欢贵妃的提议,而是太喜欢,太惊喜,太兴奋了!
世人皆追名逐利,哪怕现在对于女人的教导都是要谦卑无私,低调内敛。好女人不能爱出风头,要懂得扶持夫君儿子,做他们背后的影子。
但这世间存活,时时刻刻都是需要名声的。
做女儿时,要有才名。嫁人时,要考虑家族父母姐妹的名声。婚后,更要有贞洁贤良的评价。
名声既能带来真实的实惠,更能给予人虚荣和骄傲。
所以,就算在坐的的夫人小姐们,都被灌输了要为家族,为男人牺牲奉献的思想,但谁又能拒绝自己的善名,传遍天下呢?!
刚刚还盘算着回家凑钱让夫君在殿前凸显自己的夫人,已经动摇,想着把那些钱加码在自己这里。没准能拼一个前十,到时候她的名字可就写在榜单最前面了!
这可是她相公想念科举,皇榜之上都没有殊荣。
心动之人不止她一个。刚刚就很积极的夫人们,这时就像闻到了花蜜的蜜蜂,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张口喊价。
这边说了三十万两,那边就叫五十万。
知道的这是捐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宝月楼里有什么珍宝出世,大家都在竞拍呢。
这场春日赏花宴,办得格外火热。
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筹得的银钱已过了千万。可以说,把西北十城的城墙全部翻新一遍都够了。
而榜单三甲,皆被宗室占领。
不是官眷们不大方,实在是她们家老头都是拿俸禄的。大家平时油水再多,也不敢在这里表现出来。都得掐算着月俸,和祖上“应该”有的资产,压着金额说。
她们都怕,别在皇帝、百姓面前没讨得好名声,先治你一个贪污受贿之罪。
于是宗室勋贵们就在这场募捐中,脱颖而出了。
探花——平阳侯夫人,出八十万两。娘家是江南巨富,这点小钱根本不用动平阳侯府的库房,自己私库就拿了。而且人家还真不只是图名,人家也是真心想为西北百姓做点事。
榜眼——淑宁大长公主,出八十五万两。不用多说了,先帝的嫡亲妹妹,京都里出了名的有钱大方。开心不开心都喜欢买买买的,被京都商人们供奉起来的活菩萨。这钱砸下来,眼睛都不眨。
但是能力压大长公主和平阳侯夫人的那位,就让大家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宗正寺寺卿,裕亲王的妻子,高氏。说自己愿意出一百万两。
这可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目,就算是很多官员一辈子估计也没有见过一百万两的一半。
裕亲王妃刚说出一百万两这个数字,整个宴席都安静了。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席间,仿佛一阵极寒吹过,把人都冻成了冰雕。
很多夫人心里都嘀咕,这裕王妃是不是疯了?
不是她们觉得裕亲王府拿不出这么多钱。
裕亲王是先帝的亲叔叔,比大长公主还长一辈。是现任宗正寺寺卿,管理宗室一切事务,包括对于宗室的赏罚。
说简单点,就相当于除了皇帝之外,可以统管老李家的族长。
因为辈分高,有时候连皇帝也得礼让他三分。
所以,裕亲王府不可能拿不出一百万两。
大家震惊的事,裕亲王府怎么突然转了性!?
有的有钱人,如大长公主,就喜欢肆意挥霍。花钱使她快乐。
但有的有钱人,越有钱越抠。比如裕亲王,就是铁公鸡。花钱只会让他痛苦,只有数钱才会让他快乐。
裕亲王府全家老小的衣服鞋子,都靠逢年过节宫里赏赐。府门前的石狮子旧了坏了,也不花钱修,还是陛下即位时怕被扣苛责宗室的罪名,自己掏钱让内务府给他家修的。
秉承着多余的钱,能不花就不花,整个亲王府连洒扫的仆人都没有几个,更别提侧妃侍妾了。于是,裕亲王成为了整个南平朝唯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王爷,家里到现在也只有发妻一人。
按他的话说——养女人,太贵!不值当!
京中有人酸溜溜地嘲笑他,说裕亲王在家估计就跟西晋的王戎一样,晚上上了床不干事也不睡觉,就和王妃拿着算筹看账本,一算算到大天明。
这话不知道真假,但足以看出裕亲王府的吝啬程度。
所以今天裕亲王妃这样反常,连梅瑾萱也被惊住,暗暗挑起眉毛。
她上下打量着,一副为国为民大义凛然的妇人,心头一动,好似明白了什么。
程序化地夸奖了裕亲王妃的高义。梅瑾萱让身边太监小曲子记好,之后承禀帝王时,千万别有错漏。
一场宴会主宾尽欢。
梅瑾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钱,夫人们意外得到了天降的好名声。双方都很满意。
由互相劝筹了一番,梅瑾萱率先起身,邀请大家畅游赏景。
春来御花园风景如画,大家心情好,兴致更好。于是汇聚一堂的人们纷纷散开,在御花园里三五好友把臂,散步说笑。
梅瑾萱和楚清怡并肩,漫步在镜湖旁边的千步廊里。
今年打理御花园的宫人别出心裁,把千步廊种植的花换成了金银花。
现在正是金银花开花的季节。攀援而上的藤蔓沿着两侧廊柱向上,在廊顶的横梁上互相缠绕,织就一层严密的绿荫。黄白相间的花朵点缀在绿幕之间,真的就像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
清风吹过,金金银银的花朵随风摆动,像是宝塔眼下挂着的风铃,闭上眼睛,似乎就可以听到它们叮叮当当的空灵之音。
梅瑾萱隔着湖水眺望。
对面湖边正有一群二八芳龄的少女,手持缂丝团扇遮阳,一边喂着镜湖里的锦鲤,一边笑闹。
脸躲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那暴露在阳光下的皓腕,看着比她们手中的缂丝扇面更加细腻光滑。
梅瑾萱发自肺腑地赞了一声:
“应该是群美人儿。”
除了楚清怡这种家中没有长辈的,其他未出阁的女儿都在偏席。离得稍远,梅瑾萱在席上看不真切,也没太注意。
现在借着春景,几个娇俏少女拨水嬉笑,宛如吴门四家之一的仇公笔下,又一幅《汉宫春晓图》,让梅瑾萱看得心情舒朗。
楚清怡立在她旁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过这几个还算眼熟的人,感叹:“今天来的人还真齐啊。”
梅瑾萱歪歪头继续欣赏着:“我特意挑的这个时间。”
楚清怡凤眼看向她。
梅瑾萱:“毗邻选秀,只要心里有想法的人家,谁不想要提前见一见陛下呢。”
楚清怡挑眉,懂了。
梅瑾萱甜甜笑着,好像即将被其他女人分享的根本不是她的男人,她毫无芥蒂,甚至很满意李惑的吸引力说:
“她们有人期待着可以借着今天的赏花宴,与陛下偶遇,一见倾心,从此一步登天呢。就算陛下没有疯狂的迷恋上她,但只要勾起一点兴趣,之后的选秀也稳妥。”
楚清怡点点头。也认同,今天是个好机会。
就是可惜,皇帝不是楼子里的花魁,任你千呼万唤,他不想出来,就是不出来。
连陛下的影子都摸不到,纵有千般美丽,万种风情,也是白搭。
这时,梅瑾萱余光一瞥,就被一个刚刚步行到湖边的少女吸引。
她容貌清冷,气质孤独疏离。两弯眉时刻浅蹙着,给她的仙姿佚丽,添上几分忧愁。就如九天玄女,沾染了红尘烟火,更加惹人心动。
梅瑾萱这好颜色的癖好再次发作,她指着这女孩问:
“她是谁?”
楚清怡看过去,随即兴味不再,似乎被女子遥遥传染,也染了愁思。
她回答:“那是乐阳伯家的女儿,蓝芷莘。”
梅瑾萱追问:“芷莘?哪两个字?”
楚清怡:“白芷、细莘的芷莘。”
梅瑾萱不知道是不是被美貌晃到了脑子,突然智商下线的问:“她五行缺木啊?”
楚清怡:……
梅瑾萱一拍脑门:“抱歉,最近去了趟五方观,被带跑了。”
楚清怡微笑,表示理解。
然后她就听梅瑾萱又问:
“她真是蓝玉的亲妹妹?不像啊!蓝玉是抱养的?”
楚清怡:……
自从她和贵妃走近了,也听说了贵妃娘娘的一些传闻,比如——看脸。
但她真没想到,梅瑾萱能看脸成这样。
她知道,蓝玉的姿容的确和蓝芷莘相距过大,但蓝玉也算是一个俊俏少年好吗?用得着,嫌弃他嫌弃得都给人换了亲爹娘!
作为合格的闺中密友,她必须给蓝玉澄清一下:
“这个……有没有可能不是蓝玉长丑了。蓝芷莘才是全家里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呢?”
“哦~~~”
梅瑾萱明白了。
蓝玉才是长得像乐阳伯和乐阳伯夫人的,蓝芷莘是例外。不管是祖宗显灵,还是神仙赐福,总之老蓝家出了蓝芷莘这么一朵仙葩。
看兄妹三人的名字就能看出,乐阳伯夫妇对小女儿的偏爱。
蓝磬,蓝玉,芷莘。随便起起,和费心尽力,一目了然。
梅瑾萱点头,对蓝伯爷、伯夫人取名品味表示赞赏。
心思一转,她又去注意蓝芷莘忧愁的面容,问旁边:
“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啊?”
向来对梅瑾萱知无不言的楚清怡失了声。
梅瑾萱眨动杏眼,看着楚清怡欲言又止,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一个委婉的话,不用点就通了。
还能为啥?
有人期待选秀,盼望着可以进宫,光宗耀祖。就有人,满腹抗拒呗。
而不巧,蓝芷莘就在秀女的名单上。
还是李惑亲点的。
梅瑾萱俯身,贴着楚清怡的耳朵轻声问:“她有心上人了?”
楚清怡脸上又粉又紫,咬牙,点了一下头。
哎……
梅瑾萱叹息一声。
她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楚清怡的肩膀。
暗示她,暗示她们——认命吧。
梅瑾萱太了解李惑的小心思。
若不是楚清怡订了娃娃亲,且满京都皆知,按理说她也应该在这次的秀女之列,进宫伴驾的。
读作进宫伴驾,写作入宫为质。
楚清怡要是能进宫,十几年后宁安侯府都有可能重新独掌赤北军。
但楚清怡不行了,蓝芷莘就更逃不掉。
当然,她不光是蓝家在宫中的人质,更是皇帝向蓝家展示信任,展示恩宠的工具。
她就像两个势力,交换利益的媒介。
梅瑾萱为她叹息,却也无能为力。
这世道,大多数女子都是如此。她们一辈子都是棋子,是傀儡,是男人们向他人炫耀的珍藏品。
她们独独——不是一个人。
楚清怡也懂了。她难过地偏过头。
两人看着头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明明那么清澈,那么辽阔,但在这个世间最荣耀的地方看去,却是浑浊,压抑,狭小的。
就像她们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一生。
风吹皱了湖水,吹响了金银花铃,却吹不开千步廊里的沉默。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凝滞。
“娘娘。”
梅瑾萱回头,看到独自前来的妇人。
客气、虚伪的笑容再次浮上脸颊。
她等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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